婉兮拍拍她的手,“不要紧这个是第四个孩子了,早已是没那么紧张。有什么,你说就是。”
九福晋终于抬头,“令主子,芸香她……又有喜了。”
婉兮也有些惊讶,不过脸上实在不便摆出什么神色来,这便垂下头去。
“芸香?倒是有好些年,没听见她的消息了。”
九福晋含泪冷笑,“可不是!当年她害令主子,又同时诬陷给我和篆香去……九爷将她母家一家人扔到盛京田庄去。只是那会子顾着灵儿年幼,这才叫她还能继续留在府里。”
“九爷已是许多年不再提起她,将她放在偏院里,叫她自生自灭罢了。”
婉兮并不愿旧事重提,点点头道,“……今年,倒是灵哥儿在西北得了用。这几日还听见毅勇公明瑞以少胜多的捷报,想来灵哥儿必在明瑞军中,故此立功嘉奖的人里头,也许有他。”
九福晋哀伤地闭了闭眼,“令主子看得明白!正是因为灵儿,这一二年来,九爷才重又提起芸香来。尤其今年,隔三差五也去与芸香一起吃饭;便也偶尔有那么几回,留宿在了芸香的房里……”
九福晋说着,泪珠儿又无声地滚落了下来,“那会子奴才正在病中,想来也是慢待了九爷;更不知道那芸香使了什么手腕儿,这便当真又得了一个孩子下来!”
“九爷当年饶了芸香,就是为了灵儿;今日叫芸香有机会复起,依旧是为了灵儿!这孩子,便是怎么建功立业,却仿佛终究是来讨债的一般!”
婉兮抬眸静静凝视九福晋,九福晋脸上的懊恼、悔意全都那样明白。
婉兮只得轻叹一声儿,“……不管怎样,孩子既然已经有了,你便也别这样难受了。灵哥儿能在西北替朝廷效力,建功立业,他的功劳也是光耀你一家的门楣去。你身为嫡母,又何尝没有荣光?”
“再说,灵哥儿如今的身份又为多罗额驸。他的福晋,便是你亲姐姐的女儿。从私而论,他还是你的亲外甥女婿……他立功,于公于私,你都该高兴才是。”
九福晋自知失言,心下却又不甘,只得唯有咬牙掉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婉兮抬眸望住九福晋,心下也是叹息。
她又抓过九福晋的手来,“兰佩啊,你的心,我何尝不明白。可是孩子既然已经来了,这会子你再这样儿,不过是为难自己,又为难九爷。”
“这会子好在你的病已是好了。只要你能与九爷重修旧好,那芸香得到的,兰佩你怎么就得不到?她再怎么着,也只是侧福晋;你是嫡福晋,你的孩子,怎么都在她之上的。”
九福晋这才抽噎着,使劲点了头。
“令主子……我不是善妒的人,我只是不能接受,我会输给芸香那样的女人。她算个什么东西!这些年未有凭着灵儿,却能这么稳稳当当走过来;如今又能复起,再度得了孩子去!”
九福晋对芸香的怨怼,叫婉兮心下不由得想起愉妃来。
或者再想想福灵安和永琪这两个孩子,他们或许从小就都知道母亲不受宠爱,他们也必定私下里见了母亲不少的眼泪……故此这样的孩子,长大起来才格外的奋发向上,才格外的出息吧?
否则福灵安那孩子,也不会刚十三岁,还不到军营效力的年纪,便敢直奔西北那最残酷的战场上去,活生生替自己挣得了功劳,也为母亲换来了复起的机会。
——若此说来,永琪怕也是同样的吧?
哑忍平静的外表之下,却有一颗不平的心。为了自己,也为了母亲,可以豁出一切去,甚至自己的性命,也要死死抓住任何一个机会,绝不松手。
不是说这样的孩子本身有什么不好,只是,这样的孩子终究比母亲得宠、从小便一切顺遂的孩子,要格外多一些城府去。
八月初一,皇帝命祭大社大稷,遣裕亲王广禄,恭代行礼。
皇帝命将明瑞交部议叙,同时也命明瑞查明他那一战的队中之大臣、侍卫、官兵等,造册送部议叙。
婉兮知道,这其中,又必定有福灵安了。
此时,福灵安因跟随兆惠,参与了叶尔羌之战,论功已经擢为二等侍卫;此次再议叙,至少便是头等侍卫了。
以头等侍卫之衔,再加上他多罗额驸的身份,这孩子便已经足够于前朝立足。便是轮不到他来继承傅恒的世职、家资去,福灵安也已经有足够的资本,自立门楣。
八月因有皇帝的万寿,更小七还在皇上那边呢,婉兮还是支撑着,亲自与语琴等一起做了几十匣的各色饽饽,从京里送到热河去。
虽说不用婉兮亲自动手,只需叫语琴她们来做就是了。只是其中终归还有两样儿皇上和小七私人爱吃的口味,语琴总做不出来。婉兮还是忍不住,亲自动了手去。
虽说不过就那么几样儿,忙完之后,婉兮便觉得有些疲惫。
肚子有些沉坠,这便不敢再起炕了,忙唤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来伺候。
自宫里上了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就意味着宫中已是随时待命,便是孩子这个时候儿来,也已经万事俱备了。
守月姥姥凭着手上的经验,摸过婉兮的肚腹之后,也说,“令主子这些天可万万静养吧。”
婉兮不敢怠慢,这便一心只静养罢了。岛外的事情,一概不理了。
这会子玉蕤的堂妹、那位刚失去了长子的英媛格格也已经坐满了月子,心情也平复了不少。这便也进园子来看望玉蕤,兼给玉蕤进封道喜。
玉蕤小心,没叫英媛格格上岛来。终究英媛是刚失去了孩子,这便有些不吉利。
玉蕤在到外见了英媛,回来婉兮问起,玉蕤便也笑道,“姐放心就是。英媛虽说心下还有些难受,不过基本上也已经平复了。终究她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更难得五阿哥对她极为小心呵护,这一个月间,没少了在她耳边承诺,说会额外多宠爱她去,必定叫她再怀下孩子来。”
“英媛还叫我放心,也叫姐你放心……”
婉兮不由得微微扬眉,“哦?叫你放心,也叫我放心?这话儿是你妹子自己要说的,还是永琪嘱咐她递过来的?”
若是英媛自己的话儿,她叫玉蕤放心也就是了。
玉蕤也是深吸一口气,望住婉兮,“姐的意思是,五阿哥是想告诉咱们,他会为了咱们而去格外宠爱英媛?”
婉兮垂首笑笑,“兴许是我想多了。总归啊,日久见人心。若英媛格格能因祸得福,那我倒也是欢喜的。”
婉兮这边众人待命,紧张了起来,多贵人那边儿虽说赶不上婉兮这边儿的级别,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们,却也不敢不小心伺候着。
只可惜多贵人的生母已然故去;她家里又在呼伦贝尔草原上,这便没人进宫来陪伴着她。
愉妃这便每日都过来看望,配着多贵人说说话儿,午后才回自己的杏树院去。
皇帝对多贵人也是仁厚,即便多贵人只是贵人,皇帝临走吩咐给多贵人添炭的标准,是按着嫔位的份例。
这日愉妃从多贵人宫中回去,与多贵人同住一个院子的鄂常在自然出来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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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鬟和翠靥因是挑到玉蕤身边儿的,因玉蕤终究位分只是常在,故此使用的女子,都是小女孩儿。
不过终究因为她阿玛德保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替自己女儿身边儿选人,必定是要亲自用心。故此虽说翠鬟和翠靥年岁都还小,可是品性脾气却都是极好的。
而顶了玉蕤的缺,挑到婉兮身边儿来伺候的女子,内务府上下就又都是精挑细选。
终究这会子婉兮临盆在即,能在这个时候儿挑进婉兮身边儿的,必须得是十分稳妥的人才行。
最后还是婉兮自己拿了主意,没要新人,也省得进宫来一时半会儿什么都帮不上;婉兮就从宫里现成的老人儿里选。
婉兮自个儿选了从前怡嫔柏水薇宫里的女子,从前叫柳枝的,改名叫了玉砚。
婉兮这般决定,白常在是第一个红了眼圈儿的。
那日玉砚正式从内务府派进“天然图画”来,除了有胡世杰亲自带领之外,白常在也跟着过来了。
白常在含着泪花儿望住婉兮,“从前姐姐身边儿没几个靠得住的奴才,从前柳枝算得上一个。姐姐多年沉卧病榻,身边儿离不开柳枝,便也耽误了她出宫的年华。如今年过三十,宫外父母俱已故去,无可依仗,她就只能继续留在宫里。”
“只是后来忻嫔挪进我姐姐从前的咸福宫去,却嫌弃姐姐身边儿的旧人,这便统发还给了内务府。若再没有主子肯要,怕只能发去做粗使。小妾也曾想将她要过来,怎奈小妾只在常在位分,位下的女子已是足数儿。”
“这回幸得令姐姐抬举,她还能回到宫里来出上差,这便叫小妾心下松了一大口气;也叫姐姐在天之灵,终可放下心了。”
婉兮含笑点头,“我要了柳枝过来,也是因为她一向办事妥帖。有你姐姐这些年的教导,便也不用我格外费心去。”
白常在不由得啐了一声儿,“令姐姐都这么说,亏那忻嫔刚搬进咸福宫的时候儿,嫌弃我姐姐的寝殿,将那殿内所有帐子、墙上贴落都扯掉了不说,连我姐姐从前位下的女子,她竟也都嫌弃,一个都不肯留下,统发还给内务府!”
“倒不知道她怕什么?难不成是怕我姐姐留下病气去,也过到了官女子身上,这便影响了她去不成?亏她还嫌弃我姐姐,就她此时这个处境,她又比我姐姐当年,还能好到哪里去?!”
婉兮伸手轻轻揽了揽白常在的肩,“好啦,你姐姐好歹还有你这样的好妹妹,姐妹花一同身在宫闱,也算一段佳话。如今你两个哥哥,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俱都得用,你便该放下心便是。”
白常在招手唤过柳枝来,细细吩咐,“你今儿既进了令妃主的宫里来伺候,这便是你的造化。你若还记着我姐姐的旧情,你今儿便也听我一句话:你万万要好好儿伺候令妃主,将令妃主当成自己第一个本主儿来伺候才是。”
“你听令妃主给你取的名儿多好,玉砚,沉稳素净,且为文墨重器。想这会子令妃主的七公主和十四阿哥,都是刚刚握笔写大字的时候儿,那砚台自是最重要的,故此令妃主才给了你这个名儿。你也要自尊自重,更对得起令妃主这份儿心意才好。”
能进宫伺候,且在主位身边儿出上差的女子,个个儿都是通文墨的。故此玉砚也能分得清“柳枝”与“玉砚”之间的区别来。终究怡嫔从前是那样儿一个出身,便是给宫里女子取名儿,也都略带一点子轻佻,而“玉砚”二字则将整个人心都稳重了下来。
玉砚自是承情,又有白常在这样的嘱托,玉砚跪倒已是重重磕头,“奴才这条命都是主子的……”
婉兮选了玉砚进宫,虽说有白常在这样的嘱托,玉蕤也未免还是有些不放心。
“便是新挑进宫来的,手生些,可是心下也是一张白纸,干干净净。姐你若不放心,统交给我来教着就是,又何苦要挑进来一个老人儿去?”
婉兮明白,玉蕤怕又是联想到了玉函去。
在宫里伺候过多年的老人儿,谁心下都有旧主、旧情、旧事,那么到了新主子身边儿来,难免带着些过去的烙印,不容易立时便与新主一条心了。
婉兮含笑拍了拍玉蕤,“傻丫头,玉函从前那一篇儿,你可赶紧翻过去吧。玉函终究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儿,如今她伺候着啾啾,时时处处尽心尽力,倒也省了我许多事。”
终究孩子身边儿的嬷嬷、精奇这些妇差,才都是宫里的新人,且妇人的城府总要比没嫁过人的女子们更复杂些。故此九公主身边儿也总得有个年纪大些的人,替她来看着那些妇差们,才能叫她放心。玉函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这一年来的事实证明,她也是信对了人。
况这宫里本就是个大染缸,什么样儿干净的人进来,也终究会染了满心的颜色去。如玉函、玉砚这样儿的,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返璞归真的,才反倒是更难得的。
语琴在畔也抿嘴笑,“玉蕤你隔着玉函从前的事儿,这便也一叶障目,没看明白她的安排呢。”
玉蕤忙向语琴一礼,“庆主子快教教奴才吧。”
语琴登时掐腰,起身走过来,在玉蕤脑门儿点了一记。
“你这丫头,你既管她叫姐了,怎还管我叫‘庆主子’?我这些年与你的情分,算是白相处了不是?”
玉蕤红了脸,忙道,“庆姐姐,快饶了小妹吧。”
语琴这才一哼,掐腰回到炕边儿,扭头坐下。
语琴瞟着婉兮,“她呀,这回是要了玉砚进来,绝不是拍脑袋的鲁莽,她心下想的才是周全!一个玉砚挑到身边儿来,白常在方才那样的感激你也瞧见了;白常在跟我一起随愉妃居住,愉妃时时事事都防备着我,我倒是没法子探听多些什么。”
“与我相比,愉妃对白常在的防备倒是轻了不少。这样儿白常在必定顾着这份情,只需素日多留心打量愉妃几眼,那也能叫她放下心不少。”
“况且玉砚从前是咸福宫的女子,那咸福宫如今是忻嫔住着,玉砚一来对咸福宫了若指掌,二来心下对忻嫔也不无怨怼。若此,婉兮她有了玉砚在身边儿,便也等于将咸福宫那边至少一半的事儿摆在眼前。”
“一个玉砚啊,能在这会子替婉兮同时兼顾到愉妃和忻嫔两个人,她便是足不出户,又即将临盆,也不必担心被蒙蔽住了。”
玉蕤这才扬眉轻笑,上前挽住婉兮的手臂,“还是姐想得周全!”
语琴却是轻轻叹口气,“总归啊,你姐她怀疑那藏在鄂常在背后的人,嫌疑最大的便是愉妃和忻嫔这两个人了。”
婉兮抬眸望住语琴,也是轻轻叹了口气。
玉蕤便也眯了眯眼,“细细想来,平素与鄂常在走动近些的,倒就是愉妃了。终究她们是姻亲,便是从前不怎么走动,这会子倒也走到一处去了。”
玉蕤深吸一口气,“姐你是觉着,当日害我饮酒失态的人,终究还是愉妃?”
婉兮半垂下头,“我心下最不放心的,自然还是忻嫔。只是忻嫔与鄂常在素无来往,如你所说,鄂常在最经常来往的,反倒是愉妃。”
“故此这两个人,咱们都不能不多加一层小心才是。”
七月十九日,皇帝在热河避暑山庄,接到了西北的最新战报。
闰六月二十八黎明,明瑞率前锋九百人在霍斯库鲁克岭(在喀拉湖以北)追上大小和卓六千余人。和卓兵以枪炮还击,激战三个时辰,清兵人少,且因马匹劳累,被和卓兵分而合围。
明瑞且战且行,设埋兵从山上放枪,然后调头冲入敌阵,才击退和卓兵。此战明瑞军斩杀五百余人,俘获三十余人,清兵阵亡百余人,是为“霍斯库鲁克之战”。
皇帝大喜。八月初一下旨,命将明瑞交部,从优议叙。(说傅家子侄因为孝贤皇后得所谓“罕世殊荣”的,亏心哈,这都是人家明瑞自己在前线拼了命才换来的好么?)
随此战报,兆惠又奏,和卓家族的“额尔克和卓”额色尹(容妃叔叔)、“鄂托兰珠和卓”玛木特(容妃堂兄)等投诚、参与剿杀大小和卓兵之事。兆惠担心额色尹、玛木特等因与大小和卓兄弟同族,又曾在布噜特居住,与布噜特人交好,“恐回人等又以伊等为和卓妄行敬信”,请旨是否将这一家族留在京中居住。(所以,亲们看到啦?从一开始朝廷对容妃一家人就是“疑”,而不是“宠”,更不可能如传说中“宠冠六宫”。)
七月二十三日,曾为准噶尔大汗、为朝廷第一次平定准噶尔的叛酋——达瓦齐,死在京中。(度娘百科说死于三十九年,错啦!)
皇帝以达瓦齐投降朝廷,这几年“随侍禁近,一意抒忱奋勉,为人尚属朴诚”,特赏给治丧银一千两。达瓦齐长子罗布扎,仍准其袭封郡王。
消息从热河传回京中,又传到圆明园里,婉兮听闻,也是不由得一声叹息。
“今年本是准噶尔彻底平定之年,达瓦齐却溘逝了。这对于他来说,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也曾身为准噶尔大汗,身为俘虏,虽能活下来,却终究要在朝廷彻底平定准噶尔大庆之时,心下背负重重重压。或许也有耻辱,也有遗憾……这样撒手而去,不必看见最后那举国的大庆,也算得上侥幸吧。
婉兮不由得去翻“狐说先生”从前的笔记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