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0章 335、喜雨(六千字毕)

她霍地扬头,“我知道是我无能!同样都是鄂家的女儿,我进宫这些年,只能是个无声无息的常在。自己得不到皇宠,没办法给母家挣个脸面倒也罢了;如今还要眼睁睁看着妹妹在皇子的所里如此委屈,我却还是半点忙都帮不上!”

“忻嫔娘娘,我也不想的!——可是,就凭我此时的处境,我还能做什么?”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常在,在这宫里无依无靠,皇上不待见,母家也依靠不上。我勉强求生已是不容易,我又还有什么法子去?”

忻嫔凝着鄂常在,便也轻叹一声儿,“也是。好歹原本因为五阿哥,你跟愉妃娘娘还能攀上个姻亲去,彼此能有个依靠——可是啊,这会子愉妃娘娘自然更盼着孙儿,这便也一颗心都挂在那两个侍妾格格身上去了。”

“她并非不疼你妹妹,可是她这会子终究顾不上,终究要更疼孙子些。鄂常在,你也多体谅罢了。”

“……不说旁的,她这会子为了叫那索绰罗氏能母子平安,这还特地跟令妃去求了玉蕤,带着一起回宫去了。想来啊,因为索绰罗氏这个孩子,愉妃与令妃必定更为交好;愉妃卖令妃的面子,也得对玉蕤这个妹妹,格外地疼爱去了。”

鄂常在一时心潮翻涌,心口和嗓子眼儿都堵着,说不出话来。

忻嫔凝着鄂常在,“这本是鄂常在你的家事,我本不该多嘴。我只是看不惯令妃在这事儿上跟着搅和去!”

“五阿哥和五福晋,好好儿的少年夫妻,本来可以相亲相爱的,如今却变成宠妾负妻、叫两个包衣使女,一个一个儿地都爬到嫡福晋头上去作威作福去!这便活脱脱又是令妃自己在宫里的模样儿——我便实在看不惯,也替鄂常在你姐妹咽不下这一口气去!”

“若我是你姐妹,我必定不肯咽下这一口气去。便是斗个鱼死网破,也别想叫两个奴才爬到我脖子上作威作福去!我身为嫡福晋该得的得不到,便也没的叫你们两个奴才先抢了去!”

“可既然你们两个奴才不分尊卑,敢抢在我头里去,那便是你们有错在先,便什么都怨不得我去——许你们不仁,就别怪我无义!”

忻嫔双眼陡然生寒,在这夜色里,铮铮如冰。

“不是敢狐媚皇子,抢先怀孩子么?我叫你们生不出来!”

“便是侥幸生下来了……我也绝不准他们活下来!你们那母以子贵、自以母贵的念头,便都成了春秋大梦去吧!”

在这样的夜色里,人更容易被困在自己心里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出不来。旁边儿又有忻嫔这样的添柴加火,鄂常在素常那样哑忍的性子,这一刻也终于再按捺不住,已是腾地站起来。

“我并非没有此等念头!只是——我一来办不到,二来也已是迟了。那孩子,就在这几天,便要落地儿了!”

“况且这会子永琪、愉妃娘娘他们必定都在身边儿守着。我又在园子里,回不去宫里,我还能做什么呢?”

忻嫔淡淡地扬了扬眉。

“便是这会子已是迟了,即便暂且毁不掉那一对母子去,也可暂时毁去她们的根基啊……人呢,总不是无藤之果,想要在这后宫里生存下去,必定都要有些枝枝蔓蔓的倚仗才行。”

“那索绰罗氏能这样嚣张,她凭的是什么?那自然是玉蕤这个姐姐,又或者说是,玉蕤身后那个隐隐的令妃吧?”

六月初十日,宫里传来好消息。五阿哥的格格索绰罗氏英媛临盆,诞下一位小阿哥来。

这便是永琪的长子,皇帝和愉妃的长孙。

头一胎便得男,永琪和愉妃自是欢喜得不得了。那英媛一时间成了五阿哥所里的大功臣,愉妃都亲自陪着,一应亲手照料。

生男的消息在圆明园里传开,众人心下便更有些眉目了——愉妃今年晋位贵妃,当真是上天注定,谁拦都拦不住了。

况且皇上下旨,就要在六月十一日在宫中举行大雩之礼,向天祈雨。

带着这样儿刚获皇孙的欢喜去祈求天佑,这便是多好的意头,叫人不羡慕都不行。

说也离奇,六月十一这一天,皇帝在寰丘行大礼之后,果然当真天降大雨,且大雨从早下到晚,持续了一整天,将久旱的大地,旱情大大缓解了去。

天下的百姓欢喜,皇帝更是欢喜不禁;愉妃和永琪母子两个更是心下压不住的狂喜。

这个孩子来得实在太是时候。

六月十一日的晚上,后宫和园子里便都传遍了吉祥话儿——都说五阿哥这个长子,是得天佑的福气降世而来;就为了解皇祖心头之忧,解天下万民之难来的。

而这个晚上,皇帝从寰丘归来,没有回圆明园,而是直接回宫,驾临五阿哥所里,去看望这个吉祥的孙儿。

这个晚上,园子里的嫔妃们,心事各异。

婉兮坐在窗下,听外头雨声敲窗,教小七和拉旺写大字。

“这首诗夜喜雨》,最是应今天的景儿不过。你们两个可好好写,更得默下来。等明儿你皇阿玛回来了,你默给他听,他必定欢喜。”

小七认真地一笔一划写大字,却还是在写完一句后,不由得放下笔去,跑过来抱住婉兮。

“厄涅,你说今儿终于下雨了,皇阿玛欢喜,天下百姓也都欢喜。那厄涅呢,也欢喜么?”

婉兮抱住小七,抚着她柔软的发丝微笑,“厄涅自然欢喜啊,怎么会不欢喜呢。”

“况且为你五哥诞下孩子的那位格格,还是你玉蕤姑姑的妹妹。那无论从你五哥这论,还是从你玉蕤姑姑那边儿论,厄涅自然都是欢喜的呀。”

小七却埋首下来,“……可是厄涅原本不是说,皇阿玛今晚上会回园子里来看小七的么?可是皇阿玛他,怎么还没回来呀?”

婉兮抱着女儿,轻声安慰,“因为,下雨了呀。天黑路滑不好走路,再说你五哥刚刚有了孩子,你皇阿玛理应回宫去看看他们呀。”

“小七咱们不急,啊;明儿一大早,你皇阿玛就回来了。”

因天儿干热无雨,园子里的人便都爱到水边儿去。大人们如此,孩子们就更是这般。

这偏也是忻嫔心下最紧张的。

终究她的八公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其实她想多了,那八公主终究原本就是女孩儿家,那后来多出来的把儿,也只是转胎药催生出来的额外零碎儿,本不影响她本体的,故此那孩子隔着衣裳看起来,跟普通的女孩儿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分。

便是衣裳下头,也都在最最隐秘的腹股之处,才有那么一道小小的疤痕——终究那刀子动得早,刀子匠的手艺也精到,且小孩儿皮肉长得又快,那伤疤早已很小了。

可终究是忻嫔心下有鬼,便总觉着自己的八公主不可见人;若是叫外人多看几眼去,仿佛就能瞧出来什么似的。

故此这圆明园的后湖上,便是天天儿都能听见小七、永璐、啾啾、拉旺他们戏水的笑声,八公主听了着急,也想出去玩儿去,都被忻嫔死死拽住,给关在院子里,不准开门儿。

八公主终究小,如何能明白额娘的心事,这因打不开门,便委屈得只趴在门上哭。

忻嫔心下也不好受,只能抱着闺女哄,寻个理由来给孩子听,便只说,“……你姐姐啊,就是玩儿水的时候儿出的事儿。也是在这园子里,她含着枣核儿在那泉水里的石头上蹦——若那会子不淘那个气,兴许后头也就不会没了。”

“舜英好孩子,你听的名儿啊,叫‘舜英’,与你姐姐的名儿同出于《诗经》里的同一首诗。那诗里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你瞧啊,你跟你姐姐的名儿,都是说木槿花儿呢。故此你们两个的命也是连在一块儿的,额娘自终究不放心叫你再到水边儿去。“

一岁半的女娃娃,便是能比男孩儿早慧些,却终究还是这样幼小。听不懂额娘在说什么,但是却也被额娘脸上的哀戚所感染,这便也好歹停了哭闹,只怔怔看着额娘罢了。

忻嫔便也欣慰伸臂,将闺女抱进怀里。

她知道,因为失去了舜华的缘故,她对舜英更要加一千一万倍的小心去才行。

她决不能再叫舜英出了任何闪失,尤其更不能叫外头人知道了舜英身上的秘密去——她绝不准,她们有机会用这个话柄来伤害她的女儿去。

终是当娘的,便是白日里拼命拦下了孩子,待得暮色四垂之后,还是悄悄儿带着舜英到水边儿走走。

水边儿的夜晚,也自有夜晚的好处,便譬如头顶的星、草里的萤火虫。

光虽幽弱,却也能璀璨直达心底。

八公主舜英从下生以来,一直陪她关在那不见外人的咸福宫里,便是挪进园子,也都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子住着;只要能走出那扇紧闭的门来,看一眼外头广阔了一些的天地去,那孩子总是高兴的。

这晚,舜英循着水边追萤火虫,嬷嬷们都跟着一起跑远了,忻嫔却听得身旁草丛里仿佛有簌簌之声。

忻嫔给乐仪使了个眼色,乐仪急忙向前去,叫着嬷嬷们追上八公主,带着舜英先回宫去。

忻嫔由乐容陪着,停下脚步,目光凌厉盯向那树丛里去,“……谁在那里?”

这园子里不比宫里,宫里是宫墙规整,墙内外都并无格外的花草去,兼着每个宫门、每条长街上的门口处,都有太监值守。故此别说闲杂人等,就是个苍蝇都不能随便儿飞过去;

可是园子里就不同了,终究没有那么多道宫墙齐整的划分,中间还有太多的山水花木去,藏起个人来看不见,是怎么都避免不了的。

听得忻嫔厉声问,那树丛里簌簌晃了晃,还是走出一个宫装的丽人来。

忻嫔也微微扬眉,“哦?鄂常在?怎么会是你?”

鄂常在的身份一直有些尴尬,虽说是鄂尔泰的侄孙女,可是阿玛终究是叫皇帝给赐自尽的,即便家族显赫,然自己处境堪忧。故此她进宫以来,一向都是深居简出。

能与忻嫔这么单独打个照面儿的机会,这些年来都一共没有几回。

她这日也是实在闷得慌了,这才出来走走。也是不想撞见人去,这便同样赶在夜晚里出来。

鄂常在尴尬笑笑,“给忻嫔娘娘请安。”

“皆因天儿热,我这便趁着日头落了,到水边儿来风凉些。不想惊扰了忻嫔娘娘,还请忻嫔娘娘恕罪。”

忻嫔抬手抚了抚鬓角,“如此说来,鄂常在倒是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那咱们便一处坐坐,给彼此也是个陪伴,鄂常在可否赏这个脸?”

鄂常在有些尴尬,有心想推拒,可是忻嫔都用了这样的字眼儿,叫她实在却之不恭。这便勉强笑笑,“能陪忻嫔娘娘说说话儿,那自是小妾的荣幸。”

两人在一角水榭坐下。

忻嫔瞟乐容一眼,“水边儿蚊虫多,便将灯笼熄了吧。总归这会子是在这儿坐着,又不用照着路。”

乐容便将灯笼熄了。

鄂常在便也吩咐自己的位下的官女子,将灯笼同样熄了。

忻嫔隔着黑暗,瞟着鄂常在微笑,“都说爱惜飞蛾纱罩灯,咱们纵不愿杀生,可管不住总有蚊虫自己照着咱们的灯笼撞上来。”

鄂常在垂首笑笑,“忻嫔娘娘说的是。”

忻嫔转眸望那后湖上。

湖水潋滟,纵是夜晚,水面上也有星月光辉涟涟;加之远处各宫苑里的灯光,一并交织着,隐隐也可以照见彼此的眉眼轮廓去。

忻嫔收回目光,含笑道,“我也听见五阿哥的所里,传出喜信儿了。五阿哥今年十九岁了,还是头一个孩子,真是金贵,可喜可贺。”

“便连愉妃娘娘都顾不上天上这毒日头,每日里都在宫里陪着。心下必定是别提多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