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就是想着,那五福堂是小七落草的地儿……又得皇上的福气护佑。小七在那里种痘,我才能更安心些。”
这样说着,婉兮还是忍不住泪盈于睫。
那样小的孩子要到鬼门关前去走一遭,她这当娘的都代替不得,一个屋子又有什么舍不得的?便是什么病气的,还有什么要紧去?
“爷……也是因为我的身子,我不方便再往别处去走了。便叫小七留在‘天然图画’岛上,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奴才也才能放下心来……这圆明园虽大,可是也唯有奴才自己住的地方儿,奴才方能安心。求爷了”
小七终是婉兮与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虽说是个公主,可是那情分上却也是后来的几个孩子,包括永璐都无法相比的。
皇帝如何能不明白婉兮的心去?这样的心疼,他同样感同身受。
他便狠不下心来,即便是担心婉兮的身子,也还是不忍再拒绝。
皇帝只捉着她的手问,“你小前儿,当真种过痘了?”
婉兮忍住泪,故意白他一眼,“爷说呢?爷见蒙古、西域外藩的使臣们,都只叫他们在热河、盘山觐见,而不叫他们进京、进宫来,还不是因为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没种过痘,怕他们将痘症带进京里和宫里来么?”
“便是拉旺被选为额驸,送进宫里来养育之前,也都是给先种痘的……奴才若小前儿没种过痘了,如何能进宫来伺候?那会子内务府挑选女子,内务府的大臣们查得可严谨了。”
皇帝想想,便也笑了,这才点头,“若是种过痘了,那倒无妨了。这便依你,也叫小七不用换到陌生的地方儿去再怕生……就在五福堂里吧。”
“只是,你得答应爷,只在五福堂外守着,不准亲自进内去。”
婉兮这才破涕为笑,“爷安心就是!那‘背灯祭’的规矩,奴才可不敢冒犯,否则惊扰了痘神娘娘……那便糟了。”
皇帝咕哝一声儿,伸臂将婉兮抱进怀里。
“这会子爷真恨自己身为天子……爷也好想将什么都扔下不管了,也亲自陪着咱们小七去。”
婉兮鼻尖儿一个劲儿地酸,却努力含笑道,“送一回痘神娘娘,前后得十几天去呢。爷哪儿能十几天什么都不理了去?这会子西北的战事正酣,爷连半夜接到战报都要立时起身,觉都睡不囫囵,如何还能为这个分心去?”
婉兮攥了攥皇帝的手,“爷放心,还有奴才呢。况且爷从小儿就在五福堂里念书,五福堂窗外的玉兰树,当年就是陪着爷念书的‘同庚’。如今它和奴才一起在外头守着小七,就如同爷自己在一样儿”
皇帝用力点头,也紧紧攥了攥婉兮的手,“咱们小七,是‘佛祖降世,七步生莲’,她是降生在盂兰盆节的孩子,她必定得诸天神佛保佑,一定会平安送走痘神娘娘。”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爷是天子,爷都这么说了,这便是金口玉言。痘神娘娘也一定会遵旨而行……”
二月初八日,五福堂里正式供神、张黑幕、熄灯,御医给小七种痘。
与小七一同种痘的,还有三阿哥永璋的长女绵绣格格。
这会子永璋自己也病了几年,长子又夭折,故此这个长女就更为珍贵;纯贵妃便是拖着病体,也还是要坚持亲自陪着亲孙女儿一起熬过这一关去。后来还是婉兮和四公主一并劝阻,四公主发誓一定亲自陪着侄女儿,纯贵妃这才没亲自陪着来。
四公主也挪进“天然图画”来,与婉嫔一起,陪着婉兮,守护着两位还不满三岁的小格格。
两位小格格在那混黑不见日月星光的屋子里,忍受着痘症的考验;三个人在外面也都在佛前拈香祈祷。两位小格格身子上遭受的折磨,三个人的心里面儿,也一并承受着,只多不少。
便是婉兮还怀着孩子,也不肯松快下半点来。
忠勇公府。
傅家这个二月里,收到了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福灵安跟随堂兄明瑞,在西北参加了叶尔羌之战,皇帝为福灵安叙功,擢二等侍卫。
这消息自是给傅恒长脸,可是听进九福晋兰佩的耳朵里,自是有些喜忧参半。
喜的是,好歹是九爷的长子建功;忧的是,这福灵安越发出息,将来会不会有凭军功,超过福隆安和福康安的一天去。
九福晋这点子忧虑还没摁下,宫里便又传来了话儿——说福康安“出事儿”了。
这会子傅恒以领班军机大臣身份,每日都在军机处里陪着皇帝处理西北战报,顾不上家里;一听说福康安“出事儿”了,兰佩立时便忘了自己的“病”,掀被便起身下地,“帮我递牌子,我要进园子去看康儿!”
篆香都给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兰佩,低声提醒,“那福晋的病……?”
兰佩这才省悟过来,一时倒是难住。
篆香便也是轻轻一笑,“福晋别担心,康哥儿在宫里没出什么大事儿。令主子给递出来的话儿,就是康哥儿连着三天不肯吃饭。谁劝也不听,令主子怕康哥儿饿坏了,这才叫递话出来,问问咱们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寻常若是福康安不吃饭,婉兮有的是主意哄他吃,也有的是手艺变着花样儿给他做——可是这会子婉兮一颗心都在小七那儿呢,又怀着孩子,见不得油烟,这便只好将事儿来问九福晋。
兰佩的心虽说放下些,却还是提在半空里,“他不吃饭?这又是怎么了?”
篆香瞧着兰佩左右为难的模样儿,这便道,“不若,叫奴才替主子进宫去给令主子请安?奴才这便也瞧瞧康哥儿究竟是怎么个缘故,回来也好叫福晋放心。”
兰佩点点头,“……虽说可行。可你终究没个正式的名分。那这宫里,你也进不去。”
篆香现在的身份,还是傅家的奴婢呢,并无诰命,哪儿有身份进宫去请安呢?
篆香心下也是黯然,不过还是竭力一笑,“倒是还有转圜的法子——其一呢,可以请侧福晋走一趟。这会子灵哥儿刚被皇上擢升,灵哥儿又尚了多罗格格,侧福晋也有正式的身份……”
兰佩深吸一口气,“不可!”
篆香倒也不意外,这便轻轻垂首,“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叫奴才带福铃一起进宫请安便罢。虽说奴才没有身份,福铃却是九爷和福晋的孩子。从身份上来说,也是四公主的小姑。”
“这会子三阿哥永璋的大格格也在园子里种痘,咱们跟纯贵妃和四公主是姻亲,这便叫福铃进宫去给四公主请个安,顺便探望探望那位大格格,终究还是说得过去的。”
兰佩听得心下也是略有些惭愧,不由得伸手攥住篆香,“……篆香啊,我总想跟九爷提,是否该给你请封侧福晋了。只是九爷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忙,你也,终究还是缺一个阿哥。若福铃是个阿哥,那便什么都顺理成章了。”
篆香含笑摇头,“福晋千万别再说这个了。奴才说过,奴才是傅家的家生子,一辈子情愿都只是傅家的奴才。奴才能生下福铃,能这么留在九爷身边儿一辈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二月十二日,宫里终于递出了话儿,准篆香陪福铃,进园子请安。
篆香先给婉兮见礼,两人先坐着说会儿话。福铃年纪小,不爱在大人身边儿站规矩;婉兮也不想叫福铃拘束,这便喊了伦珠来,叫伦珠先带着福铃去瞧福康安去。
福铃跟着伦珠,带着两眼的好奇,一路看着“天然图画”的风景,进了福康安住的屋子去。
福康安正躺在炕上,像个大面片儿糊在炕上一般,既扁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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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常在听了,心下已是寒凉。
“要我也那般去奉承令妃?哈,我还当真办不到!都是后宫里的女人,我便是常在,却也没的向谁那么卑躬屈膝去!那多贵人能如此不要脸面,我却不能!”
忻嫔心下略有些失望,不过却也轻轻点了点头。
“不错,不光是你不肯,连我当年,也做不到啊。咱们再怎么着,都是满蒙世家的格格,如何能向一个辛者库下的汉姓女,那么奴颜婢膝去!”
祥常在抬眸望住忻嫔,“既如此,那永寿宫,我还去么?”
忻嫔垂眸想想,“该去还是要去。就算放不下咱们自己的自尊去,可至少面子上不能再如从前那么僵着了。”
祥常在憋憋屈屈地离了咸福宫,乐容陪忻嫔送到咸福门口,忍不住轻声问,“令妃一向是谨慎的人,便是跟多贵人掰了,却也没那么容易重新接纳祥常在。照此说来,这个祥常在用处怕是不大了……”
忻嫔倒是淡淡一笑,“这局面,我倒是也不意外。终究令妃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自是最清楚不过。祥常在是入不得令妃的眼的,便是多贵人跟令妃掰了,令妃身边儿也自然还有颖嫔呢,她如何瞧得上一个祥常在去。”
“不过祥常在也并非就没用了……便是她对付不了令妃,可是凭她对多贵人的恨,留着她来对付多贵人那个孩子,也用得上。”
乐容也是微微一怔。
忻嫔抬眸瞟了她一眼,“今年令妃直到这会子还没动静,怕是她今年便没有孩子了。今年,皇上必定为平定准噶尔而大庆,那多贵人又有了孩子……那今年这个年头,风头最盛的,便自然是那多贵人了!”
“你没听见么,今年后宫挑选新人,便是皇后和皇太后陪着皇上一起去的,挑进来的也全都是蒙古的格格……这一来是因为今年这个年头,二来也是皇太后忌惮宫中汉女势大。”
“不过不管怎样,今年开始,宫中的蒙古嫔妃必定又自成一派。多贵人是目下后宫里唯一的博尔济吉特氏,血统最高贵,如今又有了孩子。那新进宫来的蒙古格格,必定唯她马首是瞻。”
“照这样的情势下去,若她今年生下的是个皇子,那她的位分便必定直逼妃位了……咱们防着令妃的同时,也不能轻忽了这个多贵人去。”
每年的二月,那拉氏的心情总不是太好。
一来是刚过完年,人的心情从那么热闹,一下子沉寂下来,心下难免有些落差——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的千秋令节就在二月。
从她正位中宫开始,皇帝就下旨叫她的千秋令节停止筵宴。她每到一个新年的二月,心下未免便又怀了些希冀,总希望好歹也该享受一回身为中宫皇后的待遇去……可是今年,依旧没有惊喜,皇帝依旧下旨,她的千秋令节停止筵宴。
她便这样恹恹地,陪着皇上去挑选女子。这回皇帝细看的全都是蒙古格格,皇太后也心照不宣,给皇帝推荐的也都是满洲世家、蒙古世家的格格。
故此最后还是皇上和皇太后母子两个定的人选:一个是拜尔葛斯氏,出自厄鲁特蒙古来归的“朔包沁部”,父亲是朔包沁部的得木齐(品级与八旗佐领同)赛音察克。
另外一个霍硕特氏,出自内扎萨克蒙古的郭尔罗斯部。蒙古习惯以地为氏,故此她也称“郭氏”。郭氏的父亲是该旗的台吉(旗主),名乌巴什。
蒙古格格们因都住在各部领地,不在京中居住,对于宫中规矩了解粗浅。故此皇帝吩咐,叫两位蒙古格格分别住进那拉氏和纯贵妃的宫里学规矩,正式赐封之前,身份都是“学规矩女子”。
其中分到那拉氏宫里,跟随那拉氏学规矩的,就是来自厄鲁特蒙古的拜尔嘎斯氏;郭氏则分到纯贵妃宫里,在纯贵妃位下学规矩。
那拉氏想起这个事儿来,也是心烦。
“郭氏好歹是内扎萨克蒙古旗盟出身的格格,便是不在京里居住,可是好歹也还是在吉林,跟咱们挨着。耳濡目染着,多少能懂些宫里的规矩……可是拜尔嘎斯氏却是个厄鲁特蒙古出身的野丫头!皇上将她放进我宫里来学规矩,当真是添了累赘。”
塔娜便笑,“虽说厄鲁特蒙古的格格对宫里规矩明白得不多,是不好教;可是今年这个年头,皇上自然是更重视厄鲁特蒙古的格格些。主子忘了当年令妃的旧例?放在皇后宫里的学规矩女子,初封就是贵人。由此可见,皇上就是要叫这厄鲁特蒙古的格格,初封就比内扎萨克的格格位分高呢。”
“她既然是从主子宫里出身的,便一辈子都是主子的人。这会子多贵人刚有了孩子,正是盛宠之际;主子位下多一个同为厄鲁特蒙古出身的贵人,岂不正好可以抗衡多贵人去?”
塔娜一语点醒,那拉氏挑挑眉,便也笑了。
“可不是?皇上倒是真抬举这个拜尔嘎斯氏!她父亲不过是个得木齐,连宰桑都不是,哪儿比得上郭氏的父亲是台吉呢!可是皇上却将她放进我宫里来,叫她初封就能是贵人去。”
“这样看来,皇上对她的重视,倒是不亚于多贵人去。她又年轻,没多贵人那么多旧皇历去,那皇上自然更喜欢她……只要把她捧起来,那多贵人的好日子,就也到头儿了。”
“正是这个话儿!”塔娜含笑给那拉氏捧上一碗茶来,“主子是六宫之主,统御六宫,要做的就是叫这六宫一碗水端平。皇上雨露均沾最好,这六宫便也应该齐刷刷地不分高低才是。唯有如此,主子的中宫之位才最稳当。”
那拉氏轻勾唇角,“没错。只要我的中宫之位坐得稳稳的,那永璂的地位,就也没人能抢得去。”
二月的后半月间,两位新选入宫的蒙古格格先后入宫,分别跟随皇后和纯贵妃居住、学规矩。
按着规矩,那拉氏也召集齐了六宫众人,一起在翊坤宫正殿,升座叫两位新人请安。
宫里这一下子选了两位蒙古格格的事儿,在后宫里还是头一遭,六宫众人来看两位新人,心下也是各有滋味。
虽说是新人,可却是跟着宫里位分最高的皇后和纯贵妃来学规矩,由此便也瞧得出皇上对这两位新人的重视。
也难怪,终究这一年是这样一个年头,皇上注定要为平定准噶尔之事大庆。
两位新人入内,婉兮还是不由得先看清楚了那来自厄鲁特蒙古的拜尔嘎斯氏的穿着——耸肩的妃红长袍,外头罩着绣宝相花绸缎的长坎肩儿。袍子不用扣子,而是用银链子拴住。
婉兮知道,厄鲁特蒙古的女孩儿面颊左右各自垂下的九条小辫子,名叫“祥和”;
婉兮还知道,她们坎肩儿左侧带有白、红、黄、绿、蓝五彩方丝巾,代表母乳、火种、信仰、草原生命、长生天;右侧戴有针线包、白银制成的弯月型饰物下面吊着镊子、牙签、锥子、夹子、掏耳勺……
从前,她一个汉姓人会以为蒙古人穿的都是一样儿的袍子,长着相同的相貌。可是如今,她已经能从服饰、发饰上的细节来区分蒙古各部的不同。
——这些,都拜多贵人所赐。
婉兮想到这儿,目光不由得悄然转向多贵人去。
多贵人遇喜,这本是好事儿,也是她心愿得偿……可是,映入婉兮眼帘的多贵人,面上非但没有喜色,反倒有些虚浮的苍白。
她眼见着似乎有些胖了,可是婉兮担心若真伸手去捅一捅,那发福的部位,其实都能按出坑儿来——婉兮担心,多贵人怕是浮肿了。
也许都是女人年纪大了才怀胎的缘故吧,叫人瞧着便总觉更辛苦些;况且多贵人从小是在西北的草原上长大,来这内地本就水土不服,又在后宫里这般担惊受怕,这一胎怀得怕是要格外辛苦去。
婉兮自己径自出神,耳畔却传来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这白氏,好漂亮啊!她不愧叫‘白氏’,长得可真白。你瞧她那皮肤,像是牛奶一样……”
便如霍硕特氏可因部落名,称为“郭氏”;拜尔嘎斯氏,也可依着姓氏的发音,简单称作“白氏”。
婉兮这才去细细打量白氏的容貌。
果然。
白氏虽说是蒙古格格,可是因为厄鲁特蒙古游牧之地在西域,与西域欧罗巴人等多有通婚,故此这白氏生得肤若凝脂,五官玲珑。
这相貌便与传统漠北蒙古和东北的蒙古都不一样儿——便是与同为蒙古格格的郭氏也不一样。
因郭尔罗斯部在吉林、黑龙江等地,他们是历代与东北的女真人、高丽人等通婚,故此郭氏的相貌倒是与满人更为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