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定定望住婉兮的眼睛。
婉兮受不住皇上的目光,再度伸臂抱住了皇帝的颈子,将脸藏住。
“……爷这次出巡的安危,多贵人母家重担在肩。唯有多贵人得宠,才能叫她母家安心;才能叫那些来归的厄鲁特各部,归心。”
“奴才都明白……爷,奴才耍这顿小性儿已是耍了一个月去,奴才心下却没糊涂。奴才耍够了,爷放心吧。”
这一晚,皇帝与婉兮,缠绕许久。
皇帝这一晚不准熄灭灯烛,非要细细瞧着婉兮的神色。
婉兮害羞不过,推着皇帝软求,“……吹灭了吧?”
皇帝却按着她的手,“……谁知道你会不会暗中掉泪?爷非要盯着,看你是真的欢喜,而不是强颜欢笑。”
婉兮心下原本还是有一点子酸楚,不过叫皇上如此一说,那点子酸楚,便也淡了好几分去。
只得打点精神,更为投入地与皇帝棉缠,砥砺不绝……
终究,皇帝亲眼看见他的小奴儿渐入佳境,那眉眼神情已是陷入迷离,陶醉其中。
他这才放下心来,将自己的所有气力,全都竭献而出。
婉兮这一晚在他怀里,摇曳成了风中的叶。不由自主,瑟瑟不休。
最后的最后,婉兮青丝斜落,不小心露出了额头的火印儿。皇帝见了便不由得大笑,这才不小心泄尽了劲头去,不得不躺下来,抱住婉兮,停住了动作。
婉兮这才想起脑门儿上的红印儿,这便不好意思地拍皇帝一记,“爷不准笑!”
皇帝含笑拍拍自己的脑门儿,两人额头相抵。
皇帝呢喃道,“……咱们两个,一个样儿。”
婉兮在沉入睡梦之前,心下缓缓流淌的一句话是:“夫妻一世,同苦共甘。便连这头上的火印儿,也要一样一样的才好。”
爷的淤血,她的疼,也都是一样一样儿的啊。
惟愿爷的淤血早日拔尽了,那她便也不会再疼了。
二月,虽说终于过完了年,可是后宫却也半点松快不下来。
这个二月,又是三年一度的后宫选秀了。
不过幸好,西北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正月初六日,富德、舒赫德所部于呼尔埔,遇由叶尔羌城而来之五千叛军,厮杀四日,且战且进;
初九日,富德、舒赫德部接近黑水营,阿里衮、爱隆阿率部赶到,拉开横阵,大呼驰进,两军会合作战,叛军退往叶尔羌。兆惠于黑水营中知援兵已到,立即组织所部突破包围,杀敌千余,尽焚其垒。叛军大败;退回叶尔羌城。
正月十四日,兆惠军与援军会师,撤还阿克苏。黑水营之围,终解。
便也是在这个二月,内务府传说,多贵人遇喜。
皇后那拉氏陪皇帝、皇太后,挑选八旗秀女;婉兮的永寿宫里,则迎来了祥常在。
婉兮好歹念祥常在是厄鲁特的蒙古格格,况且又是与颖嫔同住延禧宫,面儿上若是太生分了也不好,这才叫祥常在进来。
祥常在进门就给婉兮请跪安,行大礼,口称“请罪”。
“小妾当日是跟多贵人置气,言语之间不想也对令妃娘娘有所冒犯了去……小妾回想起来,真是后悔不迭。”
婉兮淡淡应了,“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以后咱们姐妹同心,尽心尽力伺候皇上也就是了。”
婉兮叫祥常在坐下,祥常在小心凝视着婉兮,“……多贵人遇喜了,令妃娘娘可知晓?”
婉兮淡淡点头,“这是好事儿,我也替多贵人欢喜。”
婉兮静静看一眼祥常在,“祥常在还年轻,你也别急。皇上必定不会亏待你。”
祥常在幽幽摇头,“小妾哪儿有多贵人那么好的福气呢?都这样大的年岁了,又是早年伺候过旁的男人的,进宫来还能得宠,更还能遇喜……这真是大清入关以来,这后宫里独此一件的事儿。”
祥常在抬眸,瞧瞧瞟婉兮一眼,“这恩宠,后宫里都说是头一份儿的。便连令妃娘娘也给盖过去了呢……”
婉兮眼帘轻垂,“怎么说?”
祥常在道,“……令妃娘娘连续三年,连得三个皇嗣。都说令妃娘娘连着三个孩子,都是十月左右坐的胎;可是到了今年,却到这会子了还是没有动静。”
“倒是多贵人传出了遇喜的消息,那必定是皇上的恩宠都被多贵人抢去了。”
祥常在恨恨道,“亏令妃娘娘从前对多贵人那样好……若不是令妃娘娘护着,多贵人早就被皇太后摘了脑袋去!若她还有半点良心,如何能与令妃娘娘争宠去?”
婉兮淡淡听着,淡淡垂眸,“这就是后宫。皇上理应雨露均沾,岂有一家独大的道理?”
“况且多贵人也是皇上的嫔御,皇上也同样是她的夫君,她得宠、遇喜都是应该的。”
祥常在没想到婉兮竟会这样说,面上很有些讪讪的,“……令妃娘娘倒是看得开。若换了是小妾,小妾这心下却是解不开的。”
婉兮点点头,“这世上人心原本不同,也不必求同。”
祥常在愣愣盯着婉兮,原本一肚子准备好的话,竟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祥常在悻悻离了永寿宫,这便急匆匆去咸福宫寻忻嫔。
“忻嫔娘娘瞧啊,那令妃竟然这样说!这算什么?难不成,她竟是不当回事?”
忻嫔也蹙眉思忖好一会子,“不当回事?怎么会!若她不当回事,她会一个多月都不搭理多贵人去?”
祥常在咬着嘴唇凝着忻嫔,“……那她这又是何意?”
忻嫔轻笑一声,“既然不是她当真不在乎多贵人的事儿,那就是她还不够在乎你——祥常在,这永寿宫你还得多去,你还得多花些心思来讨好令妃才行。”
“你别忘了,人家多贵人从前是怎么奉承令妃的——刚进宫,就将皇上所有赏赐的银两,都给了七公主当庆生礼去;那七公主身上穿的喀尔喀衣裳,都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令妃不是不计较,令妃只是承了多贵人的情了。你要想叫令妃在乎,你就得做出些比多贵人更加情深意重的举动来,才能将令妃的心,从多贵人那儿给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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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也是一怔,下意识抬眸瞟向多贵人去,自己的一张脸还是已然控制不住红了起来。
多贵人则低垂着头,从婉兮的视角看不见她面上神情。
可是,婉兮还是瞧得出,多贵人手上微微一颤。
婉兮回眸,瞪了皇帝一眼,心下悄然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皇帝一副认罪伏法的神情,伸手攥住了她的手。
婉兮心下便又是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虽心下还是有些小别扭,不过还是抬眸唤住了多贵人,“你拿的是什么?”
多贵人手里拎着一个药褡裢,褡裢一头儿装的是些必备的药材,另一边装的是些器具。这会子多贵人从褡裢里头正往外拿的,是几个竹子削成的小罐子。
已是一个多月,婉兮未曾再与多贵人说话。这会子忽然听得婉兮主动与她说话,多贵人便又是重重一震,有些不敢置信,有些紧张地抬眸盯住婉兮,“……嗯?”
多贵人还是有些不敢认定婉兮是与她说话了。
婉兮也有些尴尬,这便硬生生别开目光,不去与多贵人对视。
“我是问……你掏出的那些竹子罐子,是做什么用的?”
多贵人这才确定是婉兮在与她说话,这便有些欢喜,又有些紧张,手里那几个罐子一时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还有一个干脆掉在了地下。
“回,回令妃囊囊,是,是要为皇上放血拔罐儿用的。”
婉兮吓了一跳,顾不得尴尬,转回眸子来盯住多贵人,“……你们蒙古大夫,用火罐儿给人放血?”
原本说给皇上“放血”,婉兮还以为也就是用针尖儿挑破了皮儿,往外挤一滴血那么样儿罢了;却哪里想到蒙古大夫的放血疗法,是要用拔罐儿这么彪悍的手法!
多贵人怯生生抬眸,尴尬地望一眼婉兮,这便错开目光,点了点头,“对,就是拔罐儿。”
皇帝这才可怜兮兮摊摊手,“喏,所以爷才害怕,才非得攥着你的手。要不然,就那么一两滴血的话,爷哪儿至于吓成这样儿……”
婉兮也急了,这会子便也顾不上自己心里的别扭,她拨拉开皇帝的手,这便几步走到多贵人眼前儿去,“你确定,要用这火罐儿来放血?你究竟能不能行?”
宫里太医院里御医、太医虽然多,可是从前都只是汉人;还是后来皇上为了查婉兮的身子,才加入了满人御医进来——总之太医院里这会子,是一个蒙古大夫都没有的。便是想找个参详的人,一时手边儿都没有合适的。
多贵人倒是已经平静下去些,淡淡垂首,淡淡地笑,“囊囊知道么,我们大草原上,不是时时都能遇见大夫的。我们蒙古人世代游牧,哪里的水草茂盛,就带着家人和牛羊,套上勒勒车,逐水草而去。”
“有的时候儿,毡房周围几十里都别无人烟,只有自己一家人。不论是牛羊病了,还是家人病了,都来不及骑上马去找大夫。那时候能做的,除了向长生天祈祷之外,就是得靠自己了。无论是头疼脑热,还是骨断筋折,都得自己尝试动手来治。”
“故此我们蒙古人,尤其是要当妻子和母亲的蒙古女人,从小便要多少学一点治疗的本事。将来总有一天,自己的男人可能出去放牧,几天没能回来;又或者自己的男人和儿子要出去打仗,一年半载都回不来……那家里的家人、牛羊,就都得靠这个女人,所以我们没有谁能依靠,自己必须要坚强起来。”
“所以虽然我不是大夫,但是对付这点子头疼脑热,我还是有把握的,囊囊放心就是。”
多贵人徐徐说完,终于抬头,目光静静迎上婉兮的眼睛。
“况且,我不会忘了,我要医治的人,是天子,是我们蒙古的腾格里特古格奇汗。他的安危,牵系着我自己和我母家多少颗脑袋呢,我若没有些把握,哪儿敢贸然毛遂自荐?”
皇帝也含笑,长眸温煦凝注婉兮,“不要紧,叫她试试。”
婉兮垂下头去,轻咬嘴唇,“……那好吧。只是,若要拔罐儿,也别用这些竹子罐子了。竹子本就容易干裂,这会子又是大正月里;你再在里头燎火,那就更不保准儿了。”
婉兮说着自己走向里间,从炕衾抽匣里取出一盒子小陶罐子来,搁在多贵人眼前儿。
“你瞧瞧这些陶罐子,可用得上?”
多贵人不由得挑眉,“囊囊也懂拔罐儿?”
婉兮点头,“怎么能不懂呢?正如你所说,咱们都是当娘的人,自己的孩子寻常有些小病小灾的,便也有不想请大夫,更想自己亲手给解了去的时候儿。我虽然知道孩子们年纪小,不宜用拔火罐儿,可心下就是忍不住总琢磨。”
“况且我自己身子里寒气大,到了冬天难免总有些地方儿觉着凉,便也总想着应该学学拔火罐儿。”
婉兮说着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扒拉了一下那些小罐子。
多贵人瞧着,便没忍住,还是轻轻笑出了声儿,“……囊囊这不是拔火罐儿用的,是给阿哥和公主们过家家用的吧?”
那盒子里的陶罐儿,小的只有大手指肚那么大,一看就像是给皇嗣们玩儿的那些小玩意儿。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便也点头,“是。终究也是要给他们掂对些玩儿的,我便混合了想拔火罐儿的心思,两厢结合着,叫窑户给烧出来瞧瞧。”
“若能用当火罐儿,就留着以备万一;若证明不能用,那就权当给孩子们过家家儿的摆设儿了。”
多贵人收起笑,拿过来细看,“这些陶罐儿虽大小不均,可都是肚子大、两头窄,且口沿儿平滑……是能受火气的,可用。”
婉兮这才悄然松一口气,“……我便觉着,这陶罐儿该比你那竹子罐子更稳妥些。不如你先那拿我试试,瞧这些罐子可用得?若能用,再给皇上用罢。”
皇帝伸手过来又扯婉兮,“……胡来!”
婉兮一拧身子,将皇帝手给甩开,侧眸悄悄儿瞪了他一眼,“皇上别管”
婉兮径直拉多贵人进了里间,还亲自将隔扇门给带上了。
多贵人便也不多说话,只开始预备拔火罐儿。
预备好了,多贵人这才深吸一口气,望住婉兮,“囊囊合在哪儿?”
婉兮眼帘半垂,“皇上是头疼,那自然该合在额头上。那你就也先往我额头上合吧。”
多贵人却有些迟疑。
婉兮娥眉轻挑,“你放心合就是……大不了,等合完了,我找个宽阔些的抹额给勒上就是。”
说到这儿,婉兮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之间本还有些尴尬在的,婉兮这样一笑,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便努力忍着,目光瞟过多贵人,“……你别多心。我是想起来小时候在庄子里,但凡到了冬天,总能见着有些老太太额头上印着火印儿。有的火印儿实在太大,抹额和头巾都盖不住;还有的,这脑门儿上左、中、右一排……我跟小姐妹们就忍不住笑,私下里偷偷说她们是‘老妖婆’。”
多贵人便也忍不住笑了,“妾身方才迟疑,不敢给囊囊合,就是怕成了这样儿……”
婉兮倒是轻哼一声儿,“不怕,没见我还给你那些小的么?那就是我仔细想过的,那印子必定小,用抹额便能盖住了。”
多贵人这便点头,以小纸烧见焰,投入那最小的罐子里,随即便将罐子摁在了婉兮额头上。
那罐子中有火气,便自行吸在了婉兮脑门儿上。婉兮与多贵人这样面面相对也不自在,这便赶紧起身,走到妆镜前去瞧自己的模样儿。
瞧着瞧着,也是忍不住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