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常在一挑眉。
忻嫔忙掩嘴,“哎哟,掌嘴掌嘴,我说错话了,祥常在你还要见谅。”
“这宫里失宠的人啊,就我一个;祥常在可不是。今年可是平定准噶尔的年头,祥常在本该是烈火烹油之时,怎么会失宠?”
祥常在黯然垂下眼帘,“唉,忻嫔娘娘这么说,实则也不为过。同是厄鲁特蒙古来的,又是一起降位为常在,可是人家多贵人复位了,我却依旧还是个常在。这不是失宠了,又是什么呢?”
忻嫔抬眸,静静凝视着祥常在,“你也别怪兰贵人……不是她不肯帮你,更不是她不肯顾着她自己的前程,她只是,心思动不过皇上罢了。”
“别说兰贵人一个小姑娘,便是再加上一个皇太后,这回不是也都被皇上将嘴给堵得紧紧的了?皇上厉害啊,只用阿里衮的一个公爵,这便叫钮祜禄氏家的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再张口了。”
“也是,这后宫里的女人,谁不为自己母家奔忙?她们虽说也想叫你复位,可是他们自家有个公爵,论亲疏远近,她们自然更得顾着那个。这便……暂且顾不上你了。”
祥常在听得心下凄凉,不由得黯然冷笑,“顾不上我,我也不奇怪!终究,我算是个什么?不过是厄鲁特蒙古的‘贡品’,我进宫不过是皇上用来安抚厄鲁特各部的幌子罢了。什么恩宠,什么位分,皇上自己实则都不走心的。”
“也怨不得人家都说我的封号,其实就是谐音那个‘投降’的‘降’字……我虽然与多贵人都是厄鲁特蒙古的,可是人家是流着成吉思汗血的博尔济吉特氏,而我呢,我阿爸虽说也是宰桑,却是非黄金家族的塔布囊。”
“大清后宫里,多少个蒙古皇后、贵妃,都是博尔济吉特氏。我可没这个身份,我自然比不上。”
祥常在越说越难受,眼圈儿已是红了。
“……我孤身一人,从那么遥远的厄鲁特来了京师,进了这后宫。我的家人都远在西域,我在这宫里注定孤零零一个人。受了欺负,家里也不知道;吃下委屈,也没有人帮衬。”
“千万别这么说。”
忻嫔赶紧走过来,与祥常在并肩坐下,拉住祥常在的手,“咱们谁在这宫里,实则不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便是我家就在京里,可是终究隔着这宫墙,隔着森严的宫规,他们也同样帮衬不上我什么。”
忻嫔叹口气,凝视祥常在的眼睛,“要想在这宫里不孤零零的一个人,其实母家不管远近,都是指望不上的。便得靠咱们自己,在这宫里寻着投缘的姐妹,抱起团儿来才好。”
“便如人家令妃,如今婉嫔、庆嫔、颖嫔都在她身边儿,如今更多了个多贵人……她才那么嚣张。咱们若不想咽下这一口气,咱们就也得抱起团儿来。”
祥常在含泪凝住忻嫔,“我在宫里如今这个处境,谁还愿意与我抱团儿?都恨不得躲得远远儿的才是吧?”
忻嫔笑了,“尽说傻话。那你瞧我这是做什么呢?我可与你远远儿的了?”
祥常在一顿,终是破涕为笑,“幸亏还有忻嫔娘娘。”
祥常在站起来,正式向忻嫔行礼,“日后万事还都有赖忻嫔娘娘照拂。”
忻嫔含笑起身扶起祥常在来,“我就是怕,以我这么个失宠的人,帮衬不上你什么。你这会子与其求我照拂,不如暂且忍下一口气,回你延禧宫去,与颖嫔重修旧好——最好再借着颖嫔,能重回永寿宫去。”
祥常在一怔,“忻嫔娘娘为何这样说?多贵人分明是令妃扶持着,才有今天这般;我如何还能回头找她去?”
忻嫔含笑摇头,“我是要你表面儿上这样做,却没说你实心底下也得这么委屈自己。终究这会子皇上的态度已然摆得明白——唯有你与多贵人两个和睦下来,皇上才好叫你们厄鲁特的王公们都看见。故此若你还与多贵人生分着,皇上看着烦,便更难复你的位分。”
祥常在一眯眼。
忻嫔轻轻拍拍她的手,“暂且忍下委屈,将自己该得的都拿回来。等位分高了、根基也稳了,你还怕将来没什么?——祥常在,别忘了,你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皇上可是赏给你明黄的氅衣啊。”
“这就是皇上重视你和你母家。只需你肯稍微忍下一口气,叫皇上面子上能过得去,皇上必定不会叫你们两个厄鲁特蒙古的格格,一个是贵人,另一个却是常在。”
忠勇公府。
四额驸福隆安正式被皇帝下旨授“和硕额驸”,又著在御前侍卫上行走。
傅恒的两个儿子,长子福灵安为多罗额驸、三等侍卫;嫡长子福隆安则为和硕额驸、御前侍卫。这两种身份上,福隆安终究还是凭嫡子身份,都超过了福灵安去。
若此,九福晋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这些日子来,“病”也见好了些,气色也跟着好了。
这日九福晋难得下了炕,由蓝桥和碧海扶着,坐在妆奁前梳妆。
蓝桥和碧海是陪嫁丫头,由九福晋做主,在府里择了管家级别的汉子嫁了。便是嫁了人,依旧是福晋的陪房,白日里一样还要进府里来听差。
碧海来了,九福晋便叫篆香去松快松快,身边儿只叫碧海伺候便罢。
篆香也明白九福晋这是有话要单独与蓝桥和碧海说,这便也笑着告退出去。
九福晋望着妆镜中自己略有些憔悴的脸,轻叹了一口气,“终究是要‘病着’,故此这脸上便也只能任凭瞧着憔悴下来。便是九爷回来了,我也不能上妆。”
“不知道是不是这回事,九爷这些日子到我房里来倒是有些少了。”
碧海和蓝桥对视一眼,便都笑着宽慰九福晋,“主子是想多了。终究主子是‘病着’,主子又说这病气是能过给人的,九爷适当回避,也是有的。”
“终究啊,九爷还要每日进宫当值呢,若传了病气去,终究不妥不是?”
九福晋抚了抚鬓角,“……九爷他,这些日子来,是进芸香的院子多,还是进篆香的书房多?”
芸香从生下福灵安之后,便早已失去傅恒的欢心。只是这一二年来,随着福灵安的长大、正式被九爷送到西北军营,便为了叫长子安心的缘故,傅恒倒是渐渐又将芸香提起来了。
况且这会子皇帝已是正式为福灵安指了多罗格格——愉郡王弘庆的女儿,还是九福晋的亲外甥女。那芸香也担着侧福晋的名头,人家多罗格格进门儿之前也时常来请安,若傅恒和九福晋对芸香过于冷着,多罗格格看着也不好看。
九福晋便也得为了外甥女着想,忍着委屈,倒是她亲自劝九爷时常去往芸香那边走走。
皇帝直忍到十一月十七这日,下完了旨意,才到婉兮宫里,抓起茶碗好悬要砸。
婉兮知道皇上这些天都不痛快,这便赶紧悄悄儿叫刘柱儿抬过来一个大酱缸;再叫玉蕤先预备好帕子和止血创药。
皇帝见婉兮没拦着,却还预备这么些,倒不由得给气乐了。
“你这又是做甚?”
婉兮走过来,没急着回话,先自己推了推那大酱缸,确定了大酱缸下头垫着的三层毡子垫儿都稳妥,这才不慌不忙道,“皇上若觉着砸些杯盘碗盏解气,那便砸呗。皇上就往这大酱缸里砸吧,这儿还拢音,响声更大;还能免了那些碎瓷沫子迸溅开去,回头谁踩上再扎了脚去。”
皇帝无奈地笑,“呸”了一声儿,“你倒是不怕糟践东西!”
婉兮轻叹一声儿,“这天下什么不是皇上的?皇上爱砸自己家东西,谁管得着?”
婉兮说着,却故意走过去拉窗帘儿,“单一宗,别叫上天瞧见就行。否则上天该以为皇上是对他老人家不满,这才摔盆摔碗儿的了。不过无妨,奴才将窗帘儿给拉严,头顶那位就看不着了。”
皇帝心下一震,已是大步走过来,拉住婉兮的手肘,将她带回怀里。
垂首,便狠狠亲在了她的嘴儿上。
她的话,总能叫他既顺耳顺心,却也总绵里藏针,叫他心下自省。
婉兮柔顺地伏在皇帝怀里,承接着他这个嘴儿。
继而踮起脚尖儿,双手搭着他的肩,辗转着化为了主动。
她知道,她的爷每日里都承受着那样大的压力,他在后宫女子这儿便首先需要的是柔顺、是软言,而不是刚烈,更不是不驯。
便是有劝谏的话,也决不能逆着他的龙鳞说出来,而是得先“顺毛儿摩挲”。决不能给他火上浇油,得先帮着他把那火气都顺下来、消散了,再换个法子将那话给说出来。
婉兮软软的承受,又软软地转守为攻,终究将皇帝带来的那一身的戾气都给化解掉了。
只是,皇上身子里的另一把火气,又跟着起来了。
婉兮知道怎么点火,也自然懂该如何灭火去——这会子九公主都四个月了,她的身子便没什么顾忌了。
婉兮自己捉着皇帝的手,向床榻去。
这般随着他去,皇帝哪儿还有什么不尽意去了……
今儿的婉兮,再不如从前刚生完小七、小鹿儿之后的扭捏,这回是她敞开儿了的,主动地好好儿伺候了皇帝三回。
皇帝抱着她,如获至宝一般,小心翼翼地稀罕,却又按捺不住地放肆……
左右皇帝心下有数儿,能叫他这么恣意的时光就这么点儿,说不定哪次放肆完了,婉兮就又有了——他怎么能不趁着这好时光,尽足了的用劲儿呢?
这一日婉兮从午间,一直吱吱哝哝地哽叽到了晚上。那动静儿,将皇帝一颗心都给捶酥了,收敛不成个儿,只想着再多亲近一回。
结果,却是小十四在外头非要进来。外头玉蕤她们都劝了哄了好几回,可是这回却怎么再劝不住,小十四在外头干脆跺脚大哭起来。
婉兮揪着衣襟,含羞瞟皇帝一眼,“……爷,便到这儿吧。”
皇帝咬牙切齿,“这会子,爷怎么后悔给你这么些孩子了呢?”
上回是小七趴窗户,好嘛,这回又换成小十四捶门了。他们姐弟是商量好的,站着排、轮着班儿地来搅合爹娘的好事儿,是吧?
婉兮的衣裳、头发收拾起来都麻烦些,皇帝这便先起了身儿,自行先到暖阁外去,迎着小十四。留空儿给婉兮收拾。
小十四终于在玉蕤、刘柱儿等人的重重围追堵截之下,成功破门而入。进门儿见了皇帝,这便委屈了,小嘴儿一扁,扑进皇帝的怀里就要掉眼泪。
皇帝抱住儿子,心下也是明白他委屈什么呢——必定是儿子知道他来了,非想要进来,可是门外的奴才们哪儿敢叫进来呢,这便横打竖扒着。
可是孩子小,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素日里对他那么恭顺的奴才们,今儿却好像都换了一副面孔去,他便不能理解了。
皇帝拢住儿子,轻哼而笑,“嘿,小子,别哭啊!那眼睛里头,可都是‘金豆儿’,掉下来就白瞎了。”
永璐被阿玛说得有点愣,不过再小,也知道“金豆儿”是好东西,这便抬手到眼角儿去摸。
皇帝更是忍不住笑,“小子记着,这金豆儿啊,可不能随便掉。男子汉大丈夫的眼泪,颗颗都是金豆儿,可不能随便儿掉下来。”
永璐终是吃了年纪小的亏,还真被唬住了,真就不哭了,只盯着他阿玛看。
这会子婉兮也已经穿好了衣裳,将头发用根簪子拢了拢,这便赶紧出来哄儿子。
听皇帝这样一番话,见儿子也不哭了,婉兮便也忍不住笑。
永璐不哭了,抱着皇帝的脖子亲昵了一会子,这便从皇帝怀里爬出来,老神在在地走向桌案去。
“他这是干什么去?”皇帝问婉兮,“瞧着很有些‘老猪腰子’的模样儿。难不成,他急着进来,不是为了见我,却是为了旁的?”
婉兮心下也没数儿,这便一扭身儿,也跟着小十四一起朝那桌案走就是了。
——那桌案,上头还摆着皇帝之前要砸的那个茶碗。桌案旁边儿,就是那口大酱缸。
婉兮心下忖着,兴许是这老的大酱缸,因年深日久,便是那缸里都浸透了酱香味儿去,故此小鹿儿这是馋这个味儿了?
那大酱缸到婉兮腰身儿那么高,能妥妥地将小十四整个儿都湮没在里头,故此婉兮可不放心,怕他自己往里头爬,再摔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