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妈妈里出来与守月大夫传话,又端了热水进去……他身为天子,却什么都不能问。
他只能贴近窗棂,细听内里九儿的动静。
……那个傻丫头,她怎么竟然都不肯喊一声?
那么疼,喊出来,好歹也能痛快些。
喊出来,便叫他也能感受到她这会子究竟有多疼……
可是她却不喊——他何尝不明白,不是她不够疼,而是她怕他担心;甚至她早就能猜到,他一定会立在窗外那株玉兰下,侧耳倾听。故此她才拼命将所有的疼痛都自己承担下来,只为了不叫他担心。
天,迟迟地不亮,仿佛这一场夜色,永远都没有尽头。
皇帝从未有这样地渡时如年。
他终是忍不住,从怀中掏出赤金的西洋怀表来看。
按着那上头的西洋终点算法,七月十四已经过去了,这会子已是七月十五的凌晨。
有风从后湖上吹来,吹动这“天然图画”小岛上的千百杆修竹,扰乱荷塘里碧波数顷的莲叶。这些高高低低的竹影莲叶在夜色里便显得幽幽幢幢,宛若鬼影。
皇帝不由得长眸漾出冷意,眸光倏然精芒暴涨,逼退夜色。
他是天子,便是七月十五,便是阴曹地府里的魑魅魍魉趁着这幽冥之色潜入人世,却也要受他辖制。
皇帝霍地抬手,伸指入唇,咬破指尖。迅即将那热血涂在玉兰树上,封印在了窗棂之上。
魑魅魍魉,如何能敌他这天子热血!
八阿哥永璇同样出世在七月十五,同样经历过这样一场生死。永璇的腿终究还是落得了那样的结果……这事儿他便怎么都不容得再发生在九儿和他们的孩子身上!
那一年的七月十五,为了能叫永璇顺利下生,九儿不惜要用她的血;那么今日,又是七月十五,他便用他的血来守护她和他们的孩子!
那赤金西洋怀表里,指针滴答地跳动。
寅时(35点),五福堂窗内终于传出一声啼哭!
皇帝竟是站立不稳,身子向后一个踉跄,伸臂抱住玉兰树,方堪堪稳住身形。
归云舢急忙去问妈妈里,妈妈里们进内,不久便含笑出来,在皇帝面前跪倒,口称“恭喜皇上……令主子为皇上添了一位小公主。母女皆安,还请皇上安心。”
皇帝不知自己此时该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眼前只晃动着他临离开九洲清晏时,小九那猝不及防便滴落下来的泪。
他便心下一松,一眨眼,便知道自己的面颊也早已不知不觉爬满水花。
知道婉兮平安诞下女儿,只是血光之气尚未散去,他依旧不能直接进去探望。
他便盯住了归云舢,“……此处都交给你了。”
他一转身,竟如少年一般,抬步就跑。
晨风轻拂,撩动他的衣袂,那竟是一段翩跹如莲。
他一路跑回九洲清晏,就在九洲清晏后码头上了船,甚至亲手一把抓过船夫的长篙,亲自来划动小舟。
水天之间,依旧一片夜色茫茫。这个时辰,距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子。却也正是他每天起身的时辰。
他兴冲冲地冲破这夜色与晨光难分彼此的幽暗,到“慈云普护”拜佛。
接着又回码头乘船,再赴清净地、安佑宫磕头。
之后,再到佛楼、舍卫城拜佛……
从清晨点便开始的这一连串的磕头、拜佛,等完毕之后,水天相接的东方,终于浮起了晨光。
天,亮了。
他立在船头,独自于水天之间,静静、却也有点傻傻地,微笑。
按着时辰,西洋怀表上六点的时候,他便该用早膳了。
等他用完早膳,便又飞快处理了些急等着办的奏本,然后便立即到蕊珠宫拜佛。
蕊珠宫奉“保生大帝”等道家神祗。这些神祗皆为医者之神,他平素倒是少来,可是今儿为了九儿,为了他们的女儿,他要亲自来拈香磕头,感谢他们的保佑。
接下来他又到广育宫、佛楼、长春园等处拈香拜佛。
之后又到古香斋拜佛。
……凡此种种,从寅时到天光大亮,他竟然将他平素里常拜、不常拜的神佛,全都拜了一个遍!
李玉老了,皇帝这一路飞奔着各处去拜佛磕头,李玉跟不上了。便由孙玉清一路陪着皇上。
天色由幽深,到晨光初起,再到天地皆明……孙玉清静静地看着皇帝这样一副大失常态的模样,心下却是与天光截然相反——他的心越发堕入黑暗,那夜色越积越深。
——原来终究,在皇上心里,令妃和她的孩子,才是这样的与众不同。
便如当年孝贤皇后诞下嫡子永琮,皇上该去雩祭,就去斋戒三日,之后一个月都在圆明园里,并未陪孝贤皇后坐过月子——亏得七阿哥是嫡子,还诞生在四月初八的佛诞日呢!
便如舒妃的十阿哥,皇上更是在舒妃怀胎十月的时候,南巡走了五个月之久!
此时不过是一个公主,竟然就能叫皇上欢喜成了这个模样……真不敢想象,若令妃生下的是个皇子,那整个后宫的情势就又会变成了什么模样去。
他立在此时的水风里,只觉得有些冷。身子和心,都冷。
自见着自己的女儿,皇上的七公主,婉兮便顾不得自己疲累,叫姥姥将孩子立时抱到身边儿,就搂住不肯撒手了。
孩子的天性,自己就在她怀里拱,寻找。
这是母子之间的天然相依,哪里还用什么引导,七公主自己便一口给含住了。
守月姥姥便是惊呼,“哎哟……都站着干嘛呢?奶口嬷嬷,还不快将七公主从令主子怀里接过来?哪儿能叫令主子亲自劳累呢?”
{}无弹窗七月十二这天,婉兮还没有动静。婉兮便也听了皇上的话,索性好好儿睡几天觉,也好养精蓄锐。
永寿宫内外也都做足了防范,不仅小心防备着素来与婉兮有过结的那些人,自己宫内关起门来也格外防备着五妞。
那日玉蕤将与五妞吵了一架,之后又恰好撞见一角藕荷色身影的事儿,当晚便小心与杨氏说了。
玉蕤也是自责不已,“我便是小心防备着五妞,我今日可以保证五妞绝无机会接近主子的吃食;可是我却因为五妞而分了神去,没能防备住那人。”
“便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防得住五妞,却没防住旁人。”
杨氏点头安慰五妞,“这世上最难的,便是防备人心。终究咱们只能是一个心眼儿,而那想要害人的,心思却是千变万化。便如五妞是明白摆在咱们眼前的,若有事儿,便也注定不会出在她身上。否则到时候咱们尽管拿住五妞交给皇上,皇上便自然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之人。”
杨氏含笑拍拍玉蕤的手,“五妞该防,可是反倒不必将过多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
玉蕤便也一个激灵。
“一叶障目!五妞是明摆在咱们眼前的,咱们若只盯着她,便自然瞧不见旁人了。那旁人自然可躲在她后头办事!”
杨氏点头。
“倒是那藕荷色……依你看,寻常宫里爱穿藕荷色的,都是谁?”
玉蕤蹙眉,垂下头去细想。
“藕荷色倒是宫里常见的服色,尤其年纪轻的几位贵人、常在什么的,寻常都穿过。便是忻嫔,当年还没诞育六公主的时候儿,也曾穿过。”
杨氏微微眯起眼来。
“如此说来,这藕荷色便也与五妞一样,怕就是人家故意摆在咱们眼前的。若有人趁着五妞分你的神的当儿前来动手脚,她如何要蠢到还穿自己素常穿的服色,然后叫人一眼认出来的?”
玉蕤心下也是恍然大悟,“这必定又是一重障眼法!”
杨氏虽与玉蕤一时分析不出什么结果来,但是杨氏和玉蕤还是分头带人,在七月十三、七月十四两天,将“天然图画”的药茶膳房,分药、茶、膳三类,逐一再细细查验过一遍。
举凡药材、茶叶、食材,每日经手的人,甚或盛装着这些材料、烹煮这些药茶膳的器皿,杨氏也与玉蕤一件一件仔细查过。
并无问题。
玉蕤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将忙碌之下被汗水湿透的头发都撩起来,既疲惫又欣慰地笑,“福晋,兴许是奴才想多了。主子吉人天相,咱们里里外外防备得也严,自不该有事。”
可是就在永寿宫上下悄然松下一口气来的当儿,七月十四的晚上,婉兮忽然出了意外。
原本无事,婉兮本来都该就寝了。可是她总归惦记着即将临盆的孩子,这便想再下地多走动几圈儿。守月姥姥和额娘都说,这会子不能懒,得多走动,生的时候才能不叫大人和孩子遭罪。
婉兮伸脚穿鞋,刚站起身来,还没等迈步,忽然脚底便是剧痛,婉兮忍不住一声惊呼。
婉兮自有了身子之后,穿鞋原本小心。厚底的“寸子鞋”早就不穿了,如今只穿平底鞋。故此按说穿上鞋站起身儿的刹那,不可能站不稳。
玉叶和玉蕤一个搀扶不及,婉兮竟跌坐在地!
这样的夜晚,杨氏也不在,便是守月姥姥、守月大夫们也没在身旁。玉叶和玉蕤两个姑娘家的,都惊得已是手足无措。
婉兮跌倒的瞬间,脑袋里还是乱的;可是当身子着地,她的心已是登时清明下来。
要当母亲的是她,将来要亲手护住孩子的也是她自己的责任。
身边的人,无论是自己身边的女子、太监,还是额娘、语琴等姐妹们,都终究是旁人……她要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来,首先还是要学会自己承担起这一切来。
她垂首望一眼自己。
她冷静地捉住玉叶的手,短促喝道,“别慌!这便去立即通知守月姥姥,就说我破水了。”
玉叶和玉蕤都被婉兮的话惊住,却也同时被婉兮的镇定慑住。
婉兮松开手,推一把玉叶,“快去知会人。叫玉蕤陪着我!”
玉叶这才转身就撒腿跑了出去,玉蕤小心扶着婉兮,紧张得满头是汗。
“……主子,可要起身,上炕躺下?”
婉兮按住她的手,“我总觉着这时候不能擅动。先坐着吧,终究还是大七月的,地上也不凉。”
玉蕤望住婉兮——这一刻的婉兮已是满头汗下,发丝都被汗水洇湿。
玉蕤的眼泪都快跌出来了,便紧紧握着婉兮的手,轻声问,“主子,疼了,是么?”
婉兮大口大口地吸气,却努力镇定地朝玉蕤微笑。
“不怕。这世上哪个当额娘的,没经历过这些呢?一世母子缘分,若连这样的疼都没疼过的话,岂不是母子的缘分便有些太浅薄了去?”
玉蕤只能用力攥着婉兮的手,真想替婉兮分担,却这会子毫无经验,什么都分担不了。
“主子……刚刚究竟怎么了?趁着守月大夫和守月姥姥们还没来,主子先给奴才一个示下。”
婉兮悄然转眸望住自己的鞋。
玉蕤心下一动,忙褪下婉兮的鞋来。伸手进去仔细摸那鞋帮、鞋底。
“别动!”
婉兮忍着剧痛,想要喝止玉蕤,却还是晚了一步。
玉蕤的手触到了尖锐的东西,因毫无防备,指尖儿竟被刺出血来!
玉蕤一惊,也顾不得什么了,两手生生起了蛮力,竟然将那只鞋给活活扯开!
——鞋底上,竟耸出一根针尖来!
玉蕤又惊又痛,忍不住落下泪来,“主子是被这针给扎着了,这才受了惊吓?!”
婉兮点头,却已是疼得说不出话来。
玉蕤只得暂且将那只鞋收到一边,起身奔到殿门口去,着急地喊,“姥姥们来了没?御医来了没?快些,老天啊,求您老人家千万保佑主子和小主子平平安安。”
皇帝在九洲清晏,还没安置,还在与傅恒进行“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