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只说这么一点儿,奴才还是想不明白福晋究竟是怎么办的呀!”
正说着话,外头五妞终于回来了。
五妞这一副垂头丧气、灰头土脸的模样,是玉叶和玉蕤都没见过的。
五妞到婉兮面前来复旨。
婉兮心平气和问她,“皇后可安?两位阿哥可安?”
五妞的面色便更加难看,强忍着道:“……安。”
婉兮含笑点头,“兴许是我自己的孩子即将落地,我便格外想念二位小阿哥。你可亲眼见了他们没?他们又长大了些否?”
五妞仿佛一口气噎住,这便说不出话来,反倒眼中含泪。
婉兮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只是代我去给皇后请安,这是你这些日子来几乎每天都要做的事儿。你最是伶牙俐齿,兼手脚麻利,我叫你去才最放心。明儿还要叫你去呢。”
五妞忽地伏地放声大哭,“……求主子开恩,奴才再也不想去了!”
婉兮冷不丁一拍桌子。
“五妞,你还不与我说清楚,你在皇后宫里究竟是做了何事去么?我实话对你说,方才皇后宫里的塔娜已经来回过我,说皇后要撵你出宫呢!”
五妞一个激灵,腿一软,已是跪倒在地。
“……主子,奴才冤枉啊!”
婉兮眯起眼来,“究竟怎么了?”
五妞却咬住嘴唇,半天都不愿说话。
玉叶忍不住叱责,“你这又是想要怎样?事情摆明了,必定是你在皇后面前犯了大错;你既然回来求主子救你,你却闷葫芦似的什么都不肯说!”
“咱们永寿宫里,没有主子问话却不回话的规矩。你若再这样,不用皇后罚你,我便第一个知会慎刑司,送你过去好好学学宫规!”
玉叶一日未离宫,一日就还是永寿宫的掌事儿女子,她在五妞面前自是立得起规矩来。
五妞紧咬银牙,抬眸盯住玉叶。
“主子怎么说我,倒也罢了。可是这时候还轮不到你与我这样说话!”
玉叶倒是冷笑,“怎就轮不到我与你这样说话?主子虽体恤你,待得你进宫来便给你头等女子的身份,可是这永寿宫里掌事儿的女子,是我!”
五妞不驯地盯住玉叶,“掌事儿的女子?别忘了,你还有两个月就出宫了。”
玉叶嗤了一声,“你说的对,我是有两个月就出宫了。这两个月我自然愿意给宫里的姐妹们留下一个好念想去,这两个月若是有人犯了些小过错,我不过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罢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两个月对于主子来说又是什么日子?这两个月最是主子半点气都不可动的时候儿!故此,这两个月间有谁敢顶撞主子、不敬主子的,我便顾不得我这点儿念想了。我必定要追究到底去!”
玉叶凝视着五妞,“况且你不是从回宫起,便口口声声总是提曾与主子情同姐妹么?那你怎么敢在主子身子最要紧的这最后两个月,还要给主子添乱,还要惹主子动气去?”
五妞咬牙切齿,却是一时无言以对。
玉叶深吸口气,“……况且,就算两个月后我就要出宫了,可是看皇后主子的意思,却是要你即刻就出宫呢。五姑娘,你这是在五十步笑百步么?”
婉兮给玉蕤递了个眼色,玉蕤便上前拦住玉叶,不叫她继续再说了。
婉兮淡淡垂眸,却不看五妞,而是看地砖上印着的明媚的日影去。
“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五妞紧咬嘴唇,面上极难得地涌满了羞愧之色。
她还是不想说,垂下头去挣扎了好半晌。
可是终究除了实说,也并无其它的法子去,这才不得不红了脸,抬眸瞟一眼玉叶和玉蕤,“奴才想与主子单独说。”
玉叶便又是迭声冷笑,“你还想撵我们?这会子主子身子正要紧的时候儿,谁能放心你单独跟主子说什么去!若是你又顶撞了主子,惹主子生了气,那我们又算什么了?”
婉兮倒淡然抬眸,朝玉蕤点点头。
玉蕤便牢牢扯住玉叶,连劝带扯,将玉叶带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婉兮与五妞两个人。
水风澹澹,从后湖上来。圆明园的建筑样式比之紫禁城,更为轻灵秀雅,倒更像江南楼阁。这样的的建筑样式,叫人更易心平气和。
婉兮便轻舒一口气,“你说吧。”
听见婉兮这样和缓下来的嗓音,五妞眼窝子便一酸,一对清泪终是跌落了下来。
“九儿……救我!”
又是从小彼此之间那样叫小名儿,便如同曾经那些无邪的时光又有只鳞片羽悄然从眼前飞过。
婉兮垂首道,“你先说来我听。便是你出宫,我拦不住;但是好歹我设法不叫你带着罪名离开就是。便叫你也跟玉叶一样,以年限满了的命运,堂堂正正带着宫里的赏赐和物品出宫去便罢。”
五妞闭了闭眼,“可是……九儿,我不想出宫,也不能出宫!”
“我在宫外的情形,你也知道。我重新回宫来之后,便已是铁了心,宁肯一辈子在宫里老去,也决不再出宫,受哥哥嫂子和那些下-贱之人的白眼去!”
婉兮倏然展眸,盯住五妞。
婉兮何尝不明白,五妞想留在宫里,可不是如此当女子;五妞真正的意头,是想当内廷主位的。
在五妞眼里,她能办到的事,那五妞一样办得到。甚至,只会更好。
只是终究,为了自己的孩子着想,婉兮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可是你直到此时,还是没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五妞,你若对我连这么点子信任都没有,又如何敢求我救你?”
五妞黯然垂眸,闭住眼睛半晌。
“……不是我有意瞒着你,是我至今都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事儿!我那会子是到‘天地一家春’正殿去,替你给皇后主子请安。那会子便撞见了十二阿哥、十三阿哥也来给皇后请安。”
婉兮点点头。晨昏定省的时辰相对固定,嫔妃要给皇后晨昏定省,两位嫡皇子自然也要给母亲晨昏定省,故此两拨人撞在一起,倒也难免。
只是这会子两位嫡皇子年岁还小,尚且无妨;待得他们过了十岁,便无论是其他内廷主位,还是官女子,就都要避嫌了。
不过五妞的话倒是印证了婉兮之前的猜测:那拉氏要撵五妞出宫,看样子缘故果然是出在嫡皇子的身上。
“难不成你冲撞了两位皇阿哥去?”婉兮淡淡问。
五妞咬住嘴唇,“……奴才好歹在宫里这些年,该懂的规矩,奴才何至于就能忘了?况且这两位是嫡皇子,奴才又是在皇后主子的面前,奴才哪儿敢不守规矩?”
原来,五妞本已经告退,出了那拉氏的寝殿,却在外头莫名被追出来的十二阿哥永璂给叫住。
永璂将五妞叫到偏殿,命五妞坐下,那个即将五周岁的小男孩儿,忽然钻进了五妞的怀里,伸手就去解五妞的衣裳……
{}无弹窗“只是她与那五妞还是两回事。”皇帝细细看向婉兮的眼睛。
“五妞是一心想向爷邀宠,她是想跟你一样成为爷的内廷主位;甚至,她还有一颗想要超过你去的心……爷将那无妞的心思瞧得真真儿的,爷才给了你那张请婚的折子,叫你拿去镇着五妞。”
“玉蕤这个女子却不是。玉蕤是一颗心都向着你,又因在你身边儿长大,她连神态、处事的性情都与你相似。举手投足之间,冷不丁已经有了你三四成的模样去。”
“她不仅外形如此,内心的喜恶更是都受你影响,故此这颗心其实从小就不由她自己的。她到了这个年岁,已是情窦初开,只是她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呢……”
婉兮叹一口气,“爷放心,奴才不会为了这个就跟玉蕤过不去的。这会子奴才身边儿正是缺人的时候,待得八月玉叶走了之后,奴才的宫里更缺不了玉蕤。故此奴才可不会办那傻事,为了这一点子醋意就为难玉蕤去。”
“爷方才对玉蕤的分析更是鞭辟入里,又叫奴才心下爷豁然开朗起来了。”
“爷放心,奴才自是能将玉蕤与五妞分得清清楚楚。玉蕤其实也是因为这些年,亲眼将爷对奴才的好全都看在眼里。便是外人不知道的,她都知道。再说她从十三岁就进宫了,除了爷之外,也没见过什么好男子,这便难免在这个年岁情窦初开了,就将爷当成了这天下最好的去。”
皇帝伸手刮婉兮鼻尖儿一记,“怎么着,难道爷在你心眼儿里,就不是这天下最好的了?”
婉兮依偎进皇帝怀里,伸手将他拦腰抱住,“……奴才反倒就是希望爷不是最好的呢!”
皇帝含笑轻声道,“嗯,那爷就不是最好的。爷只当,那个适合在你身边儿,也叫你愿意甘心为之停留的人,就够了。”
两人抱在一起,不敢再做亲昵之事,便只这样相拥着也不说话。一起看窗外斜阳转浓,金光罩满西山的山顶,丽色最浓时分。
晚上皇上一般用些酒膳。一天的忙碌之后,晚上饮些酒,总能叫人松泛松泛。可是因了婉兮的身子,皇帝还是忍了。
婉兮便私下叫过玉蕤来,“便将这事儿交待给刘柱儿去。”
晚上膳食摆上来,皇帝面前额外放了一晚酒酿圆子。
这酒酿香味浓郁,虽是酒酿,却也酒香萦鼻。
皇帝便是一挑眉,抬眼望婉兮一眼。婉兮只当没看见,按着惯例先偷偷咬几口蜜渍海棠果开开胃。
皇帝便问那侍膳太监赵三德,“朕记着今晚的膳单上原没有这个。谁叫你进的?”
那赵三德不明就里,反倒以为皇上这是不高兴了,便忙趴地下磕头,“回皇上……这,这不是奴才的主意!奴才,奴才本要按着膳单,给皇上进膳。可是膳房里最近刘柱儿特爱逞能,非得将每天送到令主子这边的膳单都亲眼捋过一遍。也不管上头给没给他这个差事,他抓起笔来就敢往下给勾菜!”
“便是今儿着酒酿圆子,就是皇上传膳之后,那刘柱儿临时非要死乞白赖地给奴才塞进来的。奴才拦着不让,便连侍膳的侍卫也要火了,可是刘柱儿就非执拗不可……”
“皇上恕罪,奴才该死……只是奴才也是实不得已,还望皇上明察。”
婉兮只能悄然翻了个眼珠儿,扭过脸去了。
在这宫里,虽然都是当太监的,据说当太监的都会察言观色,可是你瞧啊,这太监跟太监就是两回事;而且太监们各自察到的言、观到的色,其实也不相同呢。
皇帝也无奈地叹口气,一抬脚作势要踹,可脚抬到半空还是停住了,只低吼一声,“滚!”
赵三德连滚带爬地逃出去。皇帝悄然凝眸婉兮,“……自毛团儿走了,爷这心里总是悬着。想给你再挑个合适的人使,竟一时不得!”
“再没有合适的,爷便直接将胡世杰指给你使!”
婉兮连忙摆手,“爷……咱们的孩子马上就要下地了,您弄个那样一张脸摆在奴才宫里,岂不是要吓着孩子去?”
皇帝无奈,便也是笑了。
婉兮这才靠过来,臻首斜倚在皇帝肩头。
“……胡世杰从前是敬事房的大总管,爷将他指给奴才用,不合适。毛团儿虽然从前也是御前的人,可是他来到奴才身边儿的时候,还是个哈哈珠子太监,没品级身份,倒不要紧。”
皇帝眯眼打量着婉兮,“连胡世杰都不肯要,这么说,你心下又有眉目了?”
婉兮含笑点头,“是有个小孩儿,多年来一直有心。只是从前有毛团儿比着,奴才便也没动旁的心。便是奴才晋位为妃,这永寿宫里本可以有两名首领太监了,奴才也宁肯空出另外一个来。”
“只是这会子毛团儿已经不在宫里了,奴才宫里这些太监也不能每个掌事儿的,故此奴才方要私下里观察着。若这个人合用,奴才再禀明皇上。”
皇帝含笑眯了眯眼,目光滑过那一碗来得刚刚好的酒酿圆子上,却没多说什么。
随着七月的临近,后宫里便有不少人坐不稳当了。
婉兮没办法每日都去天地一家春的正殿给那拉氏请安,便都会派一个女子过去。自打搬来圆明园,婉兮将这个差事最多地都是派给了五妞。
这日五妞到了皇后宫里,那拉氏便瞟了德格一眼。
德格这便亲亲热热地上前拉住五妞的手,“好歹你从前也是咱们宫里出去的人,平日倒该常回来坐坐。我跟塔娜都十分想念你呢。”
五妞干干地笑。
她当年在皇后宫里,是怎么吃塔娜和德格排头的,她可没忘。故此她这次回宫来,她知道皇后对她有些心,可惜这些年皇后都没说给她半点好处;待得皇后有了两个嫡子之后,自以为已是高枕无忧,这便与五妞也冷淡下来。
五妞便更分得清香臭,便是同入皇后宫里,也是心里更向着忻嫔去,反倒不爱朝那拉氏跟前来了。
这会子德格又这么上前主动示好,她不是不知道皇后想要干嘛。
六月了,外头还半点都揣测不出来婉兮怀的是男还是女。
“……多谢皇后主子、塔娜姑姑、德格姑姑,奴才愧不敢当。”
那拉氏自是听出五妞有些不快,也瞧出德格问话颇有些尴尬来,这便直接开口道,“前儿内务府来人回禀,说你哥哥担着为西北用兵养护、放牧骆驼和马匹的差事。结果你哥哥管理之下的骆驼和马匹长膘的数目都不敷用。”
“骆驼和马匹不长膘,听起来仿佛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此时正是朝廷西北用兵的时候,这些骆驼和马匹便用不上!那给西北的粮草,又用什么来驮运?西北的兵丁,又该骑乘什么来与准噶尔作战?”
“此时内务府大臣正要议罪,你哥哥这罪,若往严里议,便该当掉脑袋!”
五妞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她是恨她那哥哥和嫂子,可是终究还是手足血脉。
“皇后主子……求皇后主子开恩。奴才的哥哥必定绝不是不尽力,只是骆驼和马匹是否长膘,有时候不光看人为,更要看草场天时不是?”
皇后淡淡一笑,“我倒也这样想。骆驼和马匹不长膘,不等于你哥哥不尽力……”
那拉氏的目光上下扫过五妞的脸。
“你们家也是内务府旗下,是咱们皇家的家奴。你哥哥的事儿,本该由内务府大臣来议就是了,倒轮不到我来费心。可是他们既然特地来回我,怕也是看在你是宫里女子的份儿上。如今你在宫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头等女子了,便是内务府的大臣们也不愿轻易得罪。”
“说起啦,他们怕是还记着你原本是我宫里的女子;不过你终究在令妃身边儿的年头更长……我在想,他们回完了我,是不是也把这信儿回给令妃去了?可是怎么瞧你的反应,令妃仿佛并未将这事儿告知予你?”
那拉氏说着忍不住摇摇头,啧啧两声,“难不成是令妃故意不想管你哥哥这事儿,所以索性便不告诉你了?”
五妞低低垂首,忍不住暗自咬牙切齿。
也是啊,这会子九儿是只等着她的孩子出世呢,宫里有她额娘伺候着,她自然不愿再管旁人的事!
五妞霍地抬头,眼睛直勾勾盯住那拉氏。
“回皇后主子,令主子自从有身子以来,一向爱吃的是永寿宫里她亲手自酿的海棠果子……”
那拉氏眸子里便是冰芒一闪。
“海棠果子?如此说来,那她是爱吃酸了!”
五妞在皇后这边多停留了一会子,正巧遇见那拉氏的两位皇子来给皇后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