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那一刻,心下才咯噔一跳。
心跳归心跳,那会子摆在眼前更要紧的是,那两个孩子。
说到即将的分别,婉兮自己何尝就不感伤?可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会因为福隆安是额驸,便能擅改。
婉兮倒是悄然瞟一眼四公主。
四公主端庄坐着,看似在认认真真吃饽饽呢。可是那饽饽上的花生碎都掉一领子了,她自己还没觉察。
婉兮便轻轻地笑,“无妨。你若想吃饽饽,我见天儿叫你毛团儿谙达给你送去就是。”
福隆安瞟了四公主一眼,“……总归不一样。”
婉兮伸开两手,将两个孩子都拢过来,一左一右,柔声道,“……是说十岁以上的小子,不宜在内宫行走了。可也不是说,再也看不见了呀。”
“总归啊,你们俩将来是夫妻,一生一世在一起呢。便是这两年不容易见了,可是尽管好好长大,再过不了几年,就会正式厘降了。”
“便也是托了你们两个的福,我将来啊,也能到公主府里去转转,便还能再见着你们。”
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福隆安没说话,只是撅着嘴,伸手将花生碎从四公主衣领子上都拈起来。
玉函忙上前用帕子接着,怕油了隆哥儿的手。却没成想那孩子压根儿就没给扔了,而是默默地都放进了他自己嘴里,咽了。
不过伤感归伤感,九爷和九福晋又要再添一个孩子了,这总归是大喜事。
忠勇公府,晨光乍起。
傅恒又在军机处连熬了两个不眠之夜,回到府中也只是沐浴更衣,便脚步匆匆到兰佩房中看望。
兰佩的肚子已经大了,如今小心翼翼卧床养着。
兰佩终究之前曾经掉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会不会出差,谁也不敢说得准。兰佩这一胎怀得也是极为小心翼翼。
可是便是这样的时候,她也不敢请夫君为她多停留一刻,更不敢挽留夫君又将匆匆离去的脚步。
篆香和玉壶都伺候在畔,见傅恒回来,都连忙起身请安。
傅恒上前看了看兰佩的肚子,“……你们可都好?”
兰佩努力含笑点头,“妾身和孩子,都好。九爷放心。”
她们三个女子都知道,这会子九爷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皇上下旨对于用兵准噶尔之事,问群臣意见。可是与皇帝的一腔热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臣们的反响并不热烈。因为康雍乾三朝,朝廷对准噶尔的用兵都并无稳定胜算,况且当年雍正朝在西北五万人的全军覆没的惨剧,至今叫人记忆尤深,故此朝臣们便都反对皇帝出兵。
在这个时候,满朝上下,唯有傅恒一人坚定地站在了皇帝一起。
一如当年的大金川之战,所有人都开始劝阻皇帝的时候,那时也只有年仅二十七岁、从未统过兵的他一人主动请战。
所幸大金川之战取胜,也一战奠定了傅恒在朝中的地位。
可是傅恒永远不敢因此而托大,他知道大金川之胜,除了有皇上赐下大炮、亲为训练的健锐云梯营,以及……九儿的鼓励之外,战场上最要紧的是有老将岳钟琪。不知道是不是上天这回故意对他示警,便在这个三月里,岳钟琪竟然溘然长逝。
皇上仿佛也知道岳钟琪在这一刻的要紧,曾经赐下二斤人参给岳钟琪吊着命数。却可惜二斤人参都无法对抗天命。
傅恒心中的压力,便无形之中增长了数倍。
可是即便如此,他仍旧未曾改变心意,依旧坚定与皇上站在一起。
淡然面对满朝反对的大臣,傅恒独自奏请办理此役。他带领军机处官员,“日夜随侍,候报抄录”。也因此,便是兰佩终于又有了孩子,他也无暇顾及家中。
傅恒轻抚兰佩的肚子,“……我的孩儿,既出生于此时,我便希望他是个小子。来日能为朝廷披挂上战场,为我大清建功立业!”
傅恒向玉壶和篆香一揖到地,“我便将兰佩和孩儿,拜托给你们。”
玉壶含笑送傅恒出门,一路走一路宽慰道,“好歹我与篆香都是生养过的,福晋临盆时,必定都能帮得上手,九爷安心就是。”
傅恒回眸静静看了玉壶一眼。
玉壶便笑了,“令主子也叫人传了话来,叫奴才一定尽心尽力服侍福晋。”
说到九儿,傅恒的眉尖终是那样微微一颤。
便是面对满朝大臣的反对,他也未曾有这样片刻的迟疑。
“她……”
她什么?他想问什么呢?——便是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玉壶却听懂了,含笑点头,“令主子十分欢喜。令主子说,早就盼着再有个孩子呢,也如同令主子自己又多生了个儿子。”
玉壶笑谑道,“那天隆哥儿回来还哭丧着脸,说怕以后不容易见令主子;奴才知道,令主子也一定舍不得隆哥儿呢。睡觉咱们隆哥儿到了年岁了呢?”
“不过这回好了,若是咱们福晋能再生个阿哥下来,那岂不是令主子身边儿又有个陪伴了”
傅恒心下这才欢喜了起来。玉壶说的没错,他的儿子,便是庶出的福灵安都进宫进上书房给皇子皇孙们侍读,他接下来这个孩子若也是个阿哥,自然可以。
玉壶含笑望着傅恒的眼睛,“九爷,这世上也许没有人比令主子更希望九爷和福晋夫妻和美了。九爷心下千万不要觉着有什么”
正说着话,篆香忽然从里面急匆匆出来,低声叫,“九爷留步。”
傅恒抬眸望篆香。
篆香咬住嘴唇,指了指面前的石头门阶,“九爷辫子毛了。坐这儿,我给九爷重新打一回。”
{}无弹窗林贵人迎着婉兮,用力地笑着。
却有些顾左右而言他般,幽幽道,“令妃娘娘可知道,今晚上皇上翻了忻嫔的牌子,但是却又多招了一个人侍宴。”
婉兮扬了扬眉,“……皇上终究刚回宫,这会子若是有人去给皇上进些吃食,也是自然。皇上留下一同用膳罢了。”
“是那贵人。”林贵人盯着婉兮的眼睛,自顾道,“……皇上十分喜欢,还赐了那贵人封号。”
婉兮也不由得扬眉,“哦?”
林贵人点头,“没错,是太监来传旨了,到钟粹宫先知会给皇后娘娘,我听见了。”
“令妃娘娘可知道,皇上给那贵人赐了什么封号去?”
婉兮便抿住嘴唇,自己不说了,只听林贵人说。
总归这会子她说什么,林贵人仿佛都已经听不进去了。林贵人这几句以来,都是自说自话。
“……是慎啊。”
林贵人凝着婉兮,哀伤地笑开,“慎贵人……令妃娘娘绝不觉得,这个‘慎’字,倒是与忻嫔的‘忻’很配呢?一扬一抑,一起陪着皇上用膳;说不定,便要一起被盛宠了。”
婉兮再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林贵人说完。
林贵人哀伤地凝着婉兮,“……令妃娘娘,我跟她一起进宫,一起封为贵人。她今日已经有了封号,可是我呢,还是以姓氏为称号罢了。虽然同在贵人位分上,这边已经分出高低来了。”
“令妃娘娘,您忘了吧,您说过的,我会比那贵人更早进封嫔位。如今看来,已经没有希望了……”
林贵人哀哀福身,“令妃娘娘随驾秋狝两月,皇上新宠忻嫔今晚侍寝。令妃娘娘一定非常想知道,这两个月来忻嫔在皇后宫中,与皇后的种种,故此今晚才来见小妾吧?”
“真可惜,小妾那两个月里已是心乱如麻,都没能留意到任何呢。今晚小妾便也只能叫令妃娘娘失望了……”
“小妾有负令妃娘娘,无颜再侍奉在令妃娘娘面前。小妾这便先行告退。”
林贵人走了,那娉婷的背影在夜色里,纤瘦轻袅,仿佛一刀剪纸。
望着林贵人的背影,婉兮也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玉蕤上前帮婉兮披上大毛的披风,黯然道,“……看样子,林贵人怨恨主子了。”
“都怪奴才,”玉蕤屈膝行礼,“是奴才和奴才的阿玛不中用,这才晚了一年才打探到消息。否则也不会叫主子如此被动。”
婉兮摇摇头,伸手拉起玉蕤,“在这宫里,人心总有聚散,不必强求。”
“若真正心通意合的,便如颖嫔这般,即便中间分隔几年,也还能走得回来;而若当真凡事都想不到一块儿去的,自然也不必勉强。”
玉蕤知道林贵人好歹是那拉氏宫里的,主子能透过林贵人知道些那拉氏的事情去,这会子若失去了林贵人,很是可惜。
“主子何苦不准奴才站出来解释?这都是奴才和奴才阿玛的错儿……主子不该这么一声不发地就担了。”
婉兮轻轻摇头,回眸凝望玉蕤。
“傻丫头,这又关你何事?旗人生计一直是皇上心头的大石,皇上既然已经下旨,这便是不可违拗之事。便是轮到我自己家,我也一个字都不会去皇上面前说。”
“她若记着自己是皇上的嫔御,这会子便也应该尽力安抚家人,不叫皇上为难才是。况且皇上也从来不是不顾后宫的人,便是这会子叫她家出旗了,以后也必定另有安排。贵人好歹已是内廷主位,皇上何至于委屈了内廷主位的家人去!”
“是她想不明白,”婉兮摇摇头,“况且她家人有官职,有俸禄,便是少那么点子旗份下的钱粮,又何必如此?”
玉蕤也是叹口气,“终究是伸手白得来的,舍不得就这么没了。况且自家终究有位贵人主子呢,这便更是自视甚高,不准旗下官员动他们的田产,说不定还闹起来过。”
“说的是。”婉兮目光放远,“况且,她埋怨我的,又不是这一件事。你也听见了,她心下还是计较了那贵人去。”
“那贵人与她一同进宫,她心下总有比较。她希望我能帮她;我也答应过她,她将来会比那贵人更早封嫔……只是她太心急,那贵人一个封号就叫她失却了冷静。她若肯再安安静静等几年,何尝就没有来日?”
玉蕤想了想,便也轻声道,“……皇上这会子又封了忻嫔,那么嫔位上便是怡嫔、婉嫔、庆嫔、颖嫔、忻嫔,已是五位了。按着宫规,嫔位上只有六位,这便还只剩下一个空位。林贵人怕皇上会给了那贵人吧,这便急了。”
“我也这样想。”
婉兮盯着夜色,无奈地摇头,“可皇上若当真有这个心思,直接将那贵人进封为嫔就是,何必只给一个封号。便是有这个封号,那贵人也还是个贵人,又有什么实际的去了?”
“况且,‘慎’又算得什么好封号去呢?”
慎,真心二字合成,又有小心、警惕之意。合起来便是“真心相待、小心跟随”之意。
这封号仔细掂对起来,哪里像是恩宠,更像是一声警告了。
皇上为何将这样的封号给了那贵人,婉兮心下明白,只可惜林贵人并不明白。
林贵人反倒想歪了,想到了“慎”与“忻”相对去了。
玉蕤垂下头去,“林贵人既如此不明白,那主子便也由得她去罢了。总归当年她在皇上养心殿里跳舞那些事儿,奴才还没原谅她呢。”
“只是……主子从此便更难知道皇后宫里的事儿了,奴才独独放不下这个。”
婉兮轻轻拍拍玉蕤的手,“不知道便不知道,总归这会子咱们还是安安静静调养着最要紧。”
况且这会子皇上将忻嫔放在了皇后宫里,忻嫔又这样快承宠了,翊坤宫里怕有的是闹的,还怕听不见动静么?
这一年十一月二十五,皇太后的圣寿因与皇帝的冬至斋戒撞了日子,礼部便奏请是否提前在十一月二十三行圣寿贺礼。皇太后自己却下了懿旨,这一年停止筵宴。
因为少了往年一贯的皇太后圣寿庆贺,便叫人难免觉着,这乾隆十八年的年尾,过得有些静悄悄的。
便是年底,最盛大的一件事,也是皇帝亲临保和殿,赐宴朝正外藩。外藩蒙古,左翼以科尔沁和硕土谢图亲王阿喇布坦为首,右翼以喀尔喀和硕亲王成衮扎布为首,至御座前。赐酒成礼。
就仿佛这座紫禁城也已经预料到,随着乾隆十九年的到来,皇帝和大清命运中,又一场重大的战事要来了!
乾隆十九年,带着一丝凝重,静静降临。
正月,准噶尔台吉车凌入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