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倒是。师弟这三年寿命,的确是你给他硬续上的!”孔永还记得许子威当初是什么模样,想了想,带着几分歉意点头。
然而,抱歉归抱歉,他却对涅槃重生一说,深表怀疑。想了想,又低声问道:“子云兄,你且跟我说句实话,你当初,真的是算出了三娘跟子威之间的关系,还是仅仅为了安抚子威,让他好多活这三年?!”
“你自己都说了,信则有,不信则无!”扬雄撇了撇嘴,懒得跟对方浪费唇舌。
“那你能不能给我也算算,我明年运道如何?”孔永酒入愁肠,其实也有些高了,晃了晃满头花发,试探着问道。
“这有何难?”扬雄被他勾得兴起,立刻欣然答应。随即,便命仆人取来了龟甲,让孔永拿酒水在上面随便写了个字,凑到炭盆前,慢慢烘烤。
酒水在龟甲上迅速蒸发,数道深浅不一的裂纹,缓缓出现。忽然,其中几道裂纹迅速连成文字,然后一闪而逝。
“遁?盛极必衰,激流勇退!将军心生去意,想要告老还乡么?那恐怕不容易,陛下向来不希望贤才遗落于民间!”扬雄迅速看了一眼孔永,大声问道。
“啊?”孔永在许子威去世后,时常感到形神俱疲,心里经常想辞了官职,回家养老。孰料,竟然真的被扬雄給算了出来,顿时惊得两眼发直。
“孔将军还是算了吧!遁字之后,是个离字,你最近两年还会高升一大截,主动请辞,未免可惜!“扬雄却根本不看他的表情,目光盯着龟甲,继续缓缓补充。
”这……”孔永又是一愣,刹那间,对扬雄佩服得五体投地。
升迁之事,皇帝前几天的确曾经亲口对他许诺过。只是他当时伤心师弟的死,没有心情接这个茬罢了。可只要他明年不主动请辞,就凭着以往带兵东征西讨的功劳,官职和爵位再升一两级,基本已经板上钉钉。
”信则有,不信则无!”扬雄心里,还惦记着孔永先前对自己的怀疑,又横了他一眼,笑着奚落。
“再算,再算!”孔永此刻,却顾不上反击。拉着扬雄的衣袖,大声催促,“你不说文叔的卦象,是虎兕出柙么?再给他算算,看看后面还有什么?”
“他本人又不在场!”扬雄撇了撇嘴,大声提醒。然而,毕竟酒喝得有点儿多了,意志力大大减弱。很快就捱不住孔永的央求,命仆人重新取来了龟甲。然后,又把刘秀以前写的文章找出来一篇,从绢书上随意剪下几个字,贴在龟甲内部,靠近炭火。
绢布受不了热,很快焦糊,起火,化作了一小撮灰烬。龟甲表面,随即缓缓出现了一道道裂纹。似猛兽,似飞禽,若隐若现。
扬雄的声音,也紧跟着响了起来,却带着浓郁的迟疑,“风?雷?风雷交汇,万物生长。云?水?云生水泽,群神归位。大吉,这是大吉啊,卦象比上次还要好上数倍。怎么还有?还没完了!龙?虎?怎么可能,蛟和蟒还差不多,蛟归大海,蟒肋生云!风雷相助?水火相济?改天换地?!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错了,肯定错了。我再算,再算一次……啊!“
话刚说道一半儿,龟甲上忽然闪起了一团蓝光,紧跟着,四分五裂。
第十章龟甲灼卜裂无声
“你这孩子,怎地突然如此见外?”
“不要乱动,小心扯到了伤口。”
孔永和扬雄俱是一愣,站起身,相继摆手。
他们两个原本以为,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和力气,才能让刘秀放弃立刻动手报仇的打算。谁也没想到少年人如此“勇于改过”,居然只听了他们每人一句话,就立刻改变了主意。
这,让二人非常不适应,隐隐约约,也感觉到少年人好像瞬间又长大了许多。
长大,意味着身体和思想上的成熟。而成熟,往往也意味着坦率与直接消失不见。有种淡淡的疏离感,在三人之间缓缓涌现,看不见,摸不着,却谁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一些原本应该当面说清楚的话,就忽然变得没有再说出口的必要。一些长辈对小辈的指点,忽然间也显得生硬且虚伪。重新落座之后,扬雄和孔永都觉得身上好生不自在,又硬着头皮说了几句“好生休养”“不要耽误了学业”之类的场面话,便找了个由头,双双告辞而出。
早有宁始将军府的专用马车,迎上前,将二人接入温暖的车厢之内。马蹄声“的的”,车轮声“隆隆”,听得心烦意乱。直到马车驶出了太学,缓缓走在了长安城内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之上,宁始将军孔永心中的烦躁才稍稍减弱了一些,抬头看了看坐在车厢里假寐的扬雄,忽然大声问道:“许师弟生前得罪过你么?还是你嫌他的弟子死得不够快?报仇?出将入相?大新朝如果出将入相如此容易,每年想要投帖拜入老夫门下的书生,就不会多如过江之鲫!”
“当然没有!”扬雄迅速将眼睛睁开,然后又迅速并拢,仿佛此刻炭盆里的火光,会灼伤自己的三魂六魄,“我怎么会害子威兄的弟子?当时,刘秀浑身上下都散发死气,我如果不给他找个目标,他,他弄不好就要从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亲自提着刀子,去找平阳侯府讨还公道。届时无论能否得手,恐怕,结果都是玉石俱焚!”
“哼,你倒是好心!”孔永皱了皱眉头,悻然点评。
对方的话,合情,合理,也完全符合他刚才亲眼观察到的情况。然而,百战余生的直觉却告诉孔永,扬雄先前的举止,绝对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又皱了皱眉头,他再度低声追问,“你就不怕他将来报仇无望,会怪你今天拿谎言相欺?那孩子,可是把许师弟当成了他的亲生父亲。”
“不会!”扬雄将身体朝火盆前凑了凑,闭着眼睛,轻轻摇头,“三年多之前,我就看好他。若不是为了成全子威兄,他本该被我收入门下。那孩子,至性至情,做事却少有的沉稳。只要过了这段时间,就会明白老夫今日的良苦用心!”
“你倒是看得起他!”孔永眉头紧锁,眼睛里充满了怀疑,“既然看好他,为何不见你在皇上面前,替他据理力争?”
“那得有效果才行!皇上是个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争,就能争出结果来么?恐怕会适得其反!”扬雄闭着眼睛,苦笑着摇头,“子威兄跟皇上交情那么深,都没出面替他的弟子说情,何故?恐怕心里早就知道,不说情,皇上过些日子,也许就把刘秀给忘了。如果说了情,反而让皇上心里恼怒,觉得此子年纪轻轻便深孚众望,说不定,皇上会干脆想办法,永绝后患!”
孔永闻言,只能长长地叹气,“这,唉——!皇上,皇上未登基之前,是何等的虚怀若谷!唉——”
“皇上对于名满天下的大贤,当然是虚怀若谷。而他,他在皇上眼里,不过是混入太学蹭饭吃的穷小子而已,怎么可能值得皇上为他虚怀若谷?”扬雄摇头,撇嘴,苦笑,面孔上的皱纹,被炭盆里的火光照亮,就像刀疤一般,纵横交错。“不说了,背后议论皇上,招灾惹祸!都不说了,孔兄,麻烦让你的马车走快点儿,老夫又累又饿,需要早点儿回家!”
“分明是一个读书人,却长了一个武夫的大肚皮!”孔永瞪了他一眼,冷笑着奚落。然而,终究不想把对方饿坏,抓起车厢里的一个铜铃铛摇了摇,示意自己的车夫尽量将马车赶得更快。
不多时,二人已经来到了扬雄府邸门口。互相拱了下手,便准备就此作别。然而,在临跳下马车的瞬间,扬雄却忽然犹豫了一下,回过头,满脸神秘地提醒,“陛下听闻子威兄去世的噩耗,据说很是伤心了一阵子。子威兄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也都因祸得福,被陛下从地方上一路调回了长安,各自委以重任。所以我今天说你可以替刘秀引路,并非是拿假话安慰他。从陛下对待子威兄那两个儿子的态度上看,也许就会网开一面,不再计较刘秀在他面前自称大汉高祖子孙的冒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