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够种 七声号角 3082 字 8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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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是从昨夜开始下的,直到除夕夜临,白茫茫染长安道。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盈盈絮絮,落入万千乡梦里,偌大京城空寂地不像话。

今儿个是旧年之末,新年之初。

季家设宴正乙祠戏楼,是全京城最古老、最气派、保存最完好的纯木结构戏楼。前几天,全凭季老爷子一句话,季家上下马不停蹄赶回京城过年。

按惯例,每年除夕宴必设堂会,邀梅派传人登台唱戏。季老爷这辈人,是地地道道的“梅党”。他不属文人那一挂,年轻时也多为武捧。据家族后辈有传,当年季老爷迎娶季老夫人前,也曾与某些半红不紫的美貌男伶有过风花雪月。

季老爷点《诗文会》,古典喜剧热闹好玩,外加一折昆曲《游园惊梦》。老夫人偏爱时装、古装新戏,如《孽海波澜》、《嫦娥奔月》。

轮到晚辈,季元现捧着戏折子敷衍浏览,点一出《霸王别姬》。季夫人听了直皱眉,连戏院老板也劝:大过年的,图高兴。唱什么生离死别不吉利,贵妃醉酒也比霸王别姬好哇。

“你们不懂,我奶奶就好这口。”

季元现不胜其烦地整理衣服,一年之中独属除夕夜最特别。季家人人着汉服,因现代男子未留长发,则省去首服。

镜子里,季小司令俊逸倜傥,正红衣袍鲜亮夺目,子孙蟒云肩通袖,四合如意团云暗地。腰部褶皱作通裁,裳及脚踝。他拢着琵琶袖,曳撒袍兼正装用。

季元现侧着脸,正低头发消息。温柔灯光兜头而下,眉目狭长,眼波流转。也不知给谁聊语音,唇角微上翘,最是风流少年。

顾惜站在门口欣赏片刻,轻咳两声:“赶紧去戏楼,一会儿迟到了奶奶又该骂你。”

“来了来了!”季元现抬头招呼,紧接着炸毛,“我靠,这你妈也太不公平了。凭啥顾家世世代代流传西装三件套,我家老爷子就不能跟进潮流么。”

顾惜双手揣在西裤兜里,高档薄羊绒的马甲配衬衣,外套西裤裁剪合身,通体银灰,时尚且不显老陈。顾道长臂弯里折着驼色格子大衣,领针精致。端的是海派贵族范儿,恰似民国摩登小公子。

顾家族谱往上走,都是绅士。大多留学海归者,时髦品味高。

季家是京城唯一保持传统的老派家族,有其开明一面,亦残留着固有的保守。

季元现同顾惜到达正乙祠戏楼时,灯火璀璨。正厅中摆十张红木雕花圆桌,戏台阔且亮,戏楼分两层,台前三面环楼。金字黑底牌匾挂于正上方,书“正乙祠戏楼”五个大字。

人群乌泱,虽是家宴,亦请来不少贵宾。季家长辈忙着招呼,季元现同顾家父母寒暄二句,便领了顾惜落座。

名牌立于桌面,中心插一束香槟玫瑰。季元现小心珑着衣袖,侧头问:“奶昔,等会儿年夜饭结束,羽子叫我们去唱歌。我已帮你订了名额,吃完饭咱俩跑快点啊。”

顾惜正研究今晚演出剧目,小时为讨季老夫人开心,他练过一段时间武生。

“年年都是这安排,羽子就不能想点新招。”

“他倒想,”季元现故作神秘笑道,“这不那傻逼年龄不够么。”

顾惜挑眉思索两秒,恍然明白小司令在暗示什么。他坏笑几声,摇头:“你让他小心点。要想活得久,四个字,洁身自好。”

“我也劝啊,他想法多嘛,反正找干净点的就行。”

季元现不在意,再过半小时,今夜菜肴逐道上桌。

顾惜还想同季元现说什么,戏台上遽然敲锣打鼓开了场,名角儿掀帘而出,嗓子一亮,句句都是彩头。宾客掌声雷动,叫起好来。这恍惚间,恰时光倒流。

流到百年前的戏园子里,争红斗艳的大角儿们各展身手,叱咤南北。台上的灯亮着,梦幻的暖,色彩流动。而美人眼色,朦胧如烟。穿过那段极其辉煌的岁月,再随着洪流,去戏曲尽头窥探伟人洒下的吉光片羽。

顾惜缄默其口,在人声喧嚣中静静盯着季元现侧颜。正红汉服,金线交织,映得他星目剪水。时间仿佛变得很长,又很短。十年前在他身后偷吃桂花糕的元宝,与今天坐在他身边的小司令不可同日而语。

他知道。

正因知道,才更惶惶不安。

顾惜曾如此形容季元现——这人血里带风,是自由的,抓不住。浓烈时近在眼前,清冷时远在天边。

如果,如果可以把心事和盘托出,顾惜想,是不是能好受一些。充其量往后一别两宽。情况若好点,万一季元现接受呢。

“元宝”

台上刚唱完贵妃醉酒,杨玉环满头点翠珠花晃得顾惜思绪混乱。

今夜他有些压不住,压不住心底那股躁动。

“我”

季元现转头,明亮的眼睛眨眨,形象全无。嘴角沾着酱汁儿,执筷姿势因衣袖宽大而稍显猥琐。小司令囫囵吞下食物,差点噎成二五缺。

“咋、咋了,奶昔。是大闸蟹不好吃,还是酱猪蹄不合口啊?”

顾惜:“”

有一瞬他无比怀疑自己到底喜欢他什么。

算了。顾惜好不容易聚起的勇气横在胸口散去,还是不要问不要说不要让爱跑出来。

执者失之。

当人想要成为歌者,便失去了歌。当人想要成为诗者,便造不出诗。

什么都不奢望时,一切都会如期而至。

戏台上正唱《游园惊梦》,“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也唱“良辰美景奈何天”。

顾惜揉一把季元现的头发,笑着换话题:“第二场聚会在哪集合。”

“哎,都是半大不小的爷们,你动不动揉我头发很没面子啊。”季元现抱怨,却不是真计较。他将头发扒拉顺,继续道,“1926呗,秦羽找他哥们儿开车来接我们。十一点,准时门口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