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境湖大学图书馆愿不愿意请这样的修复专家,也得能请得来才行。这些修复专家都很忙,有数不清的重要文物和重要典籍等待修复,工作日程表恐怕都排到下个世纪了。至于石不全,倒不在叶行说的这两手之数中,因为没人知道他,可他也是有这个本事的。
《方外图志》的保存状况堪忧,继续放下去,到最后恐怕就彻底无法修复了。叶行他们所做的事情,其实是在挽救古卷。
叶行说话的时候,石不全也连连点头,确认这些都是事实。丁齐最后无奈道:“好吧,我配合你们把它拿出来修复。你们说的也是实话,否则它的命运很可能就是永远不见天日,放到最后也就彻底损毁了。”
皆大欢喜,石不全又说道:“叶总对我讲了方外世界的事情,但他说的云山雾罩的。丁老师,我想听您亲自介绍一下您的发现。”
在这个场合,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丁齐将自己的发现经历详细介绍了一番,最后看着石不全道:“石先生,您信吗?”
“我信!”石不全答得倒挺干脆,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小时候跟随便师父学艺,稀奇古怪的事情听说得多了,师父不会骗我的,我一直想亲眼见识见识呢。其实这种事情,无所谓我们信与不信,只在于它是不是真的。丁老师好像已经找到证据了,所以我信。”
这个人倒是不难沟通,又聊了几句,叶行请客一起吃了午饭。大家都很上心,事不宜迟,说干就干,决定下午就把《方外图志》给换出来。
丁齐开车带着石不全以及他做的仿制品一起去学校。在路上,丁齐问道:“石先生,你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修复古卷?”
石不全:“丁老师可叫我叫阿全就行,不用总叫石先生,怪别扭的,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阿全。”
丁齐:“那你也别总叫我丁老师了,就叫丁齐。”
石不全:“那不太好吧,您可是有成就的名人。想当初我刚跟着导师干活的时候,不管去哪儿,总是有一堆不认识的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导师就告诉我,这种情况一律叫老师。我后来一想也对呀,祖师爷说过,三人行必我有师嘛……”
丁齐赶紧打断他道:“阿全啊,你不用叫我老师,我们互相学习。你说认识你的人都叫你阿全,那叶总怎么叫你师弟呢,他跟你是同一个师父吗?”
石不全笑了:“据我所知,叶总并没有得到八大门中哪一门的正式传承,他只是接触过,然后自称疲门传人。我师父可不认识他,他叫我师弟,就是想在你面前显一显,表示他也是江湖八大门传人。但他也不能算完全不懂行,八大门的事情多少也了解一些。”
丁齐已心中有数,又问道:“阿全,你还没告诉我呢,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修复古卷?”
石不全皱眉道:“这可说不好,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不真正打开它,就不清楚具体的保存状况。按叶总的意思,我们不需要将古卷完全修复,只要能得到其中的内容就行,找到方外世界的线索,就达成了目的。但我的想法不一样,既然干了就要干好,当然要彻底修复……”
他一开口又说了很多,甚至介绍了很多文物修复工作中的细节,比如遇到什么情况应该怎么办,曾经有一幅撕碎的画,他帮着一片片拼贴装裱花了多长时间,自己还犯了什么错等等。反正路上无事,丁齐就当成听新奇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学校图书馆楼下,丁齐将车停在了停车场,做了一个深呼吸。虽然话说得好听,是为了挽救古卷、是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但到了真要动手的时候,还是难免感到心虚。丁齐很清楚,这事实上就是偷东西。
石不全凑过来问道:“丁老师,您好像有点紧张,是第一次偷东西吗?放心好了,这里是图书馆又不是五角大楼,你还是内部人,很简单的,拿进去换出来就是了。”
丁齐笑了笑:“俗话说做贼心虚,确实不假,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呢。”
石不全点头道:“理解理解,凡事都有第一次,过去了就好了。假如你被人抓住了……”
丁齐赶紧道:“打住打住,不会的……你怎么又叫我丁老师了?”
石不全深吸一口气道:“我也有点紧张,一紧张就喜欢叫人老师。”
丁齐看了他一眼:“这么好的手艺,做得仿制品足以乱真,但你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吧?”
石不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我们都是第一次。”
如今再想修复这卷《方外图志》,比当年的册门高手吴太询修复《法华经》更难,对已经遭损毁的古卷而言,时光是最大的伤害,毕竟保存时间又过去了七十年。
这天回到公寓后,丁齐给叶行打了个电话,告诉了他自己的最新发现。《方外图志》已经找到了,但必须要找高手修复,否则连看都没法看。他还将那卷东西的照片发到了叶行的手机上,让对方有个直观的认识。
叶行刚开始是狂喜,后来又大感懊丧,挂断电话看了照片之后,过了好一会儿,他给丁齐回微信道:“我来找人修复,但现在需要高清晰的、各个角度的照片,越清晰、越详细越好。尽快给我,就用我给你的那个相机拍。”
丁齐这次倒没有再玩心眼,他将那台相机带进了302库房,将能拍的资料都拍下来了,包括《妙法莲华经》上吴太询留的记录、那个木匣、打开木匣后的卷册,还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木炭搬的卷册拿出来拍摄了各个角度。
他自己保存了一份拷贝,当天晚上就连着相机一起给叶行送过去了。
但丁齐还留了一个心眼,没有着急将最近发现的“成果”汇报上去。按玩古董的行规,刻本的价值当然不如手绘原本,但也要看是什么东西。已经失传的《十荣》套图是一个重大发现,比这七卷《法华经》要珍贵得多。
但这七卷《法华经》,尤其是经卷最后还有吴太询所附的记录,也承载了一段重要的历史,经卷本身就是文物了。对于文玩界和宗教界来说,此物必然是宝贝;对于图书馆而言,这个发现也是另一个重要成果。
丁齐刚刚搞出来一个重大成果,假如紧接着再搞出来一个重要成果,必然有人会坐不住了,定会认为这批馆藏的珍本古卷大有价值甚至是价值连城,不可能再让他一个临时工单独负责整理工作。
《方外图志》尚未修复,里面的详细内容更没看到,此时不可节外生枝。所以丁齐暂时没有去邀功报喜,反正这批古籍还没整理完呢,先不声不响继续整理再说。
这天夜里,丁齐做了一个梦。梦中似是一座西式的庄园,庄园里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中央摆着一张中式的黄花梨长案。有一名男子穿着对襟盘扣绸衫,坐在案前正在品读古卷。此人的年纪不太容易分辨,身材非常魁梧敦实,梳着背头。额前的头发一直向后梳到耳际,乌黑发亮。
丁齐从来没见过此人,但醒来后却意识到自己梦见了谁,应该就是解放前赤山寺的那位住持张锦麟。
张锦麟当年不知从赤山寺带走了多少东西,如今境湖大学收藏的珍本古卷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那些曾经遭到损毁的经卷,也是解放前张锦麟请吴太询来修复的,可是他为何要将《方外图志》放到了最后?
听吴太询的语气,他还想着把家里的事情忙完后,再回赤山寺将最后一卷东西修复完毕、不留遗憾。可是很显然,他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张锦麟带着东西跑路了。在其后长达几十年的时间内,张锦麟始终将这批东西带在身边,却为何一直未找人将它修复呢?
也许是很难再找到吴太询那等高人巧匠了,也许是他不想修复。叶行说赤山寺历代住持可能都在保守着一个秘密,可能张锦麟并不知道这个秘密,或者他也不想再知道。毕竟张锦麟早已不是和尚,而赤山寺亦已无存。
可是就这么一卷未能修复、无法辨认的东西,张锦麟却一直留着,在去世后又捐献回了境湖市。他是怎么想的,如今已无法询问,丁齐却感受到了其人那种复杂的心态,就似是一段跨越时空的心灵感应。
谁说只有坐在咨询室里,面对面时才能看到对方的内心。哪怕素不相识,哪怕远隔时空,哪怕对方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也依稀可见。因为他们留下了行迹,行为取决于意志与动机,而意志与动机又反应了其人的思维和认知。
丁齐因为这个梦沉思良久,坐在床上看着面前的椅子,仿佛张锦麟就坐在那里,而他正在给对方做一场心理咨询或精神分析。就在这时,叶行又来电话了。
叶行已经请来了能修复古卷的高手,要介绍给丁齐认识,让丁齐中午过去一趟。丁齐今天上午正好有心理门诊预约,先去医院完成了坐诊,然后再上三楼去找叶行。推门进去之后,他一眼就被茶几上的东西吸引了。
茶几上放着一个小巧而古旧的金丝楠木匣,匣盖是打开的,里面放着一卷木炭状的东西,看大小就像一根粗火腿肠。丁齐顺手带上门,惊呼道:“叶行,你把图书馆里的东西偷来了?”
叶行没说话,坐在沙发上的另一位年轻人却笑了:“是丁老师吧?做个自我介绍,我叫石不全,江湖册门弟子。这东西不是从图书馆偷来的,而是我根据你提供的资料,赶工做出来的仿品。
刚才我还在担心呢,影像资料不论再清晰,很多细节也会失真,我毕竟没有见过实物,不敢保证做出来的东西有多像。现在看丁老师进门的反应,倒是放心了。如果连您都认错了,估计别人就更认不出来。”
册门高手?赝品?丁齐的脑海里同时冒出这两个词汇。叶行已经笑着迎上前来道:“丁老师,我来给你做下介绍。我的这位石师弟,不仅是江湖八大门中的册门高手,专业就是文物修复,他的导师可是大名鼎鼎的周小玄。
周小玄的名字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他老人家在故宫博物院工作,可是我国头号文物修复专家,人称鬼手……”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丁齐以前还真没有听说过周小玄的名字,但听了叶行的介绍顿有如雷贯耳之感。
周小玄是中国文物学会文物修复委员会常务理事、高级修复工艺师,在全国文物考证以及修复界的地位,相当于刘丰在境湖市或江淮省心理学界的地位。但一个境湖市或一个江淮省,又怎能与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