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无枝可依

丁齐后来考上了境湖大学,和他父亲一样,成了老家人在村子里的骄傲,很多人都夸奖他有出息,以他为炫耀或者对他抱着某种期待。前些年的春节,丁齐都是回老家乡下和大伯他们一起过的,否则未免太过孤单凄清了。

大学期间以及参加工作的第一年,丁齐没什么钱,但平日也会想办法节省下来一笔,过年时包给老家亲戚的孩子们当压岁钱。近两年丁齐的经济状况改善了不少,过年时也会准备更贵重的礼物,红包也包得比较厚,也越来越受欢迎。

这些年除了爷爷之外,丁齐没有收到过其他人的压岁钱,因为他已经是大人了嘛。说起来都是些琐碎的事情,但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老家县城里的那套房子,丁齐告诉大伯他给租出去了,其实他并没有出租,就是那么空着,所有的东西也都是原样放着。他每年抽空回去两趟,收拾打扫干净。

虽然镜湖大学附近的房价比泾阳县城最好的地段还要高出一倍还多,但丁齐如果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也够他在这边买套新房子的首付了。可丁齐根本没打算那么做,对他而言,那是父母留给他的纪念,也是内心深处的某种寄托。

本科毕业后丁齐和佳佳建立了恋爱关系,当时就有同事议论,丁齐与佳佳虽不算门当户对,但他母亲双亡、没有负担,也算是出身干净、没有后顾之忧了。丁齐也能猜到这些议论,但他懒得计较也没法去计较,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丁齐的经历如此,可以想象刘丰的出现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而他在刘丰身上又投射了怎样的情感?

丁齐这次只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事,过年恐怕没法回去了。接电话的大伯母在电话那边还挺失望的,照例夸了他几句有出息,然后以开玩笑的语气说,给红包啥的用微信转账就可以了。

往年每次回老家过年,老家的亲戚们很喜欢问东问西,比如他现在干什么工作、每个月能挣多少钱、在境湖市有什么关系等等,哪怕是个人的隐私问题也要刨根问底。丁齐这次“出事”之后,没有接到老家亲戚来的电话,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这回事,应该是未曾听说吧。

丁齐自以为很坚强,他也的确相当坚强与清醒。他从那样的处境中一步步走到今天,就在几个月前,他的人生道路还是充满阳光,前程远大且美好,足以令同龄人羡慕。转眼间他却跌落到了人生的低谷,仿佛是一座深渊。

鬼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鬼知道他是怎样的感受!再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泪水止不住无声无息地往下流,他只能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酒。

今天这啤酒却寡淡如水,喝下去一点味道都没有,更别提有什么酒劲了。丁齐干脆又从墙角边取过一瓶家乡产的黄酒。往年过年时,老家的亲戚们最爱喝这种酒,还喜欢加姜丝、葡萄干、话梅等各种东西煮热了喝。

丁齐没有加东西热酒,就这么冷着喝寡酒,感觉这酒也什么劲,入口就和水差不多,一瓶很快就喝完了,接着又开了一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有没有到午夜,他突然觉得胃里如翻江倒海,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洗手间,爬在抽水马桶上吐了起来。

他没吃什么东西,吐得全是酒,到最后已经吐不出来了,还一个劲地在干呕,听声音就像嚎啕大哭……

当丁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是靠在床角,衣服和鞋都没脱。他觉得浑身酸疼,再一抬手却发现了血迹。右小臂靠近手背的位置割破了一个一寸多长的口子,流了不少血,地板上还能看见干涸的血点,衬衣的袖口也被血迹弄脏了,而伤口此刻已经结痂了。

他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割破手臂的,居然毫无记忆。丁齐只记得昨天放完鞭炮回来关上门,坐下来准备吃一个人的年夜饭,后来的事情就全忘了,他断篇了。桌上打开的熟食几乎原样未动,筷子还插在泡面里,清点了一下,他总共喝了八罐啤酒、两瓶黄酒。

丁齐隐约记得自己喝了啤酒,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啥时候喝的那两瓶黄酒,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失忆,突然开始觉得很后怕。

找到手机一看,居然还有电,收到了十几条拜年的微信和短信。眼下的时间是早上六点五十,天还没有完全亮,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他醒得可真够早的。丁齐洗了个热水澡,擦干头发再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眼睛不那么红肿了,脑袋的感觉也不怎么疼了。

醒这么早,他却并不觉得困,反而感觉精力无处发泄,总想找点什么事情做。他换了一套衣服,将被血迹弄脏的衬衣用手搓着洗干净了,又将屋子收拾打扫整齐。

然后他觉得饿了,肚子里咕咕响,于是开始烧水泡面,连吃了两桶方便面才感觉饱了,再将桌上昨夜没动的饭菜全部收拾起来出门扔掉,还下楼将昨天放的鞭炮碎屑都给扫了。回到屋中环顾一圈,发现已经没什么事好做了。

他走进了洗手间,照了很长时间的镜子,很精心地刮胡子梳头,打扮得整整齐齐。

恰在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时间是上午十点,这可是大年初一的上午十点啊,而且这栋楼里的人全部都走空了,只有丁齐一个人住。这时候突然有人敲门,很有点恐怖片的感觉,丁齐也被吓了一跳。

ps:这一章接近六千字,很平淡,几乎没什么情节。但我前前后后至少修改了六稿,越写越是感慨。它也算是《方外》行文至此,无声中的一个高潮部分吧。新书发布,求点击,求收藏……

丁齐拒绝了导师好心的提议,然后两人有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就这么沉默着,气氛显得有些低沉。最后还是刘丰率先打破平静道:“丁齐,你很优秀,各方面都非常的出色。但你也会犯错误,我们毕竟都只是一个凡人,这件事有很多地方,你处理得就不对。

你完全可以按照更合理的程序的程序,比如先告诉我,我再和安康医院打招呼,然后找卢处长那边安排。由公安部门为了调查案情的需要的名义,请求精神科专业人士协助,到安康医院问讯精神病患者。

这样一来,就算出了那档子事,就算舆论压力再大,就算校领导再怎么想和稀泥,我也能据理力争把你保下来。你还是太年轻、太冲动、太好自作主张!”

丁齐低头道:“就算是那样,又有什么区别吗?当然,我不是在辩解,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就要承担后果,所以我坦然接受校方的处分。”

丁齐不想告诉导师,他在刘丰遇刺时也受了刺激,佳佳反复的叮嘱使这种刺激更深,莫名又碰见刘国男堵路,促使他在突然间做了一个决定。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先告诉了刘丰,刘丰恐怕不会同意,而且会阻止。

其实就算程序上更合理,有心想挑破绽的人总是能挑出毛病来,出了事总得有人背锅。田相龙把事情闹成这样,就算校方没有给他纪律处分,在专业领域和职业圈子里,对他而言仍然是灾难性的履历,至少在现有的体制竞争环境中,他是很难再混了。

现在讨论这些,都已经是事后诸葛亮了,于事无补。而刘丰也是为了提醒丁齐,他刚才自认为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人怎么可能什么错都不犯呢?就看在什么情况下、出于什么目的。丁齐也有失误,不必钻这样的牛角尖。

又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刘丰先开口道:“田琦究竟是怎么死的?”

丁齐深吸一口气,抬头道:“严格地说,他是死于自杀……去安康医院之前,我也没想到他会死,但是经历了他的精神世界,我便诱导他走向自我毁灭。这个突然的决定,也是根据当时的情况,我认为应该做出的决定。”

恐怕只有刘丰才能理解田琦真正的死因,因为也只有他才了解丁齐那特殊的天赋。而只有在刘丰面前,丁齐才会将“真相”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听完了丁齐的介绍,刘丰叹息道:“你对他早就起了杀心,虽然并没有打算真的杀了他。可是到了那种状态下,你必然会动手,那就是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意愿。但你居然能做到,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可惜……”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不知究竟想说是什么可惜。

丁齐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导师的判断。刘丰又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可以让他进入植物状态的,那样麻烦会小很多。”

所谓植物状态,是一种精神病学称呼,相当于人们平常说的植物人。丁齐低着头道:“没有那么简单,或许是我的技术还不够,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我已经尽全力了。再说了,只要他还活着……”话说到这里他也打住了。

丁齐想不想弄死田琦?废话,当然想,很多人都想!但他们不可能真的跑去杀了田琦。丁齐当时是清醒的,而且就处在内心深处最真切的状态中,经历了那样的场景,他就会让田琦走向自我毁灭。看似偶然突发,但在刘丰看来,这几乎又是必然的。

两人又沉默了半天,导师最后说道:“丁齐,你能发现常人发现不了的世界,这就是你的财富,今后要善用这笔财富。”

刘丰告辞了,丁齐起身相送。见导师收起了宿舍钥匙,但自家那串钥匙还放在桌上,便提醒道:“导师,您家的钥匙不必放我这儿,我真不用搬过去住!”

刘丰:“你先留着吧。这个学期末,我打算请三周假,恰好可以去美国陪媳妇一起过个圣诞,寒假也不在这边,家里没人。佳佳昨天也和我说了,放寒假也去美国陪她妈妈,就在那边过年。”

丁齐做了个深呼吸道:“提前祝导师节假快乐,也请导师代我向师母和佳佳问好!”

图书管理员工作很清闲也很枯燥。丁齐并不是校图书馆的正式在职员工,这只是一份临时的兼职,轮到他值班时就在阅览室中坐着,及时提醒有的学生不要大声喧哗,还要随时收拾没有放好的书册。

照说从书架上取来的书阅后应该放回原处,但总有个别人不自觉,也有人是不小心放错了地方。

校图书馆每周三下午闭馆,为了盘整书库,但阅览室仍然开放,提供给学生上自习。扩招之后校园虽然也在扩建,但自习室始终有些紧张。图书馆最忙碌的时间有两段,一是每天晚上闭馆后,每人都要将所负责的区域原样整理好,二是周三的书库大盘整。

丁齐只是个临时工,但他对图书馆的活很熟。除了打理自己负责的阅览室,他每天还在闭馆后帮其他人的忙,至于周三的大盘库也是一次不缺,还经常搭手帮忙馆内的其他工作。这样的员工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几乎是人见人爱,而临时工就更难得了。

但大体上丁齐是清闲的,甚至经常无所事事,正因为如此,他才总想找更多的事情做。在大部分时间内,他则是在看书,反正图书馆里有的是书。

从十月中旬被开除,到一月初学校放假,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丁齐看得书比过去两年都多。现在广义上的书,不再局限于纸质书本,还包括各种音像记录。尽管网络资讯已经非常发达,但还有很多资料,也只有在大型图书馆里才能查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