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更聪明的选择

至于十六岁的那个案子,后来诊断出有精神疾病,再加上他当时还不满十八岁,属于限制行为能力人,而且他的家长在被害人那里做了很多工作,所以也摆平了。但从今天的事情来看,他们既然能找到我,当年也有可能去找别人,对鉴定工作恐怕也是有影响和干扰的。”

刘丰适时插话道:“我们先不谈影响和干扰因素,只谈鉴定和案情本身,最近这个案子呢?”

丁齐:“四年前的那个案件我不了解详情,就不多说了,但是经过三年的治疗之后,他现在恐怕是真的有病。”

刘丰看着他,意味深长道:“有很多事情,既是我们的责任也不是我们的责任。比如鉴定人的职责,就是从专业角度做好鉴定,而不应该去考虑其他的因素。另外的事情,都是法官、警察、医院、监护人的责任。

法律和司法制度应该保护无辜者,任何判决理论上都不应该增加社会危害性。比如有些人没有受到刑事惩罚,事后的强制监护不严,仍然留下潜在的社会危害,都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但这不是鉴定人的责任。

身为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人,我们都不希望自己受到无端的伤害,希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总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什么,这也是广义的社会责任。但它的前提是,先把自己应该履行的职责完成,假如每个人都做到了,也就等于改变了,你明白吗?”

丁齐:“我明白的,想要做到更多的事情,首先要应该履行自己的责任。但是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我都不适合再做这个案件的司法鉴定人了。”

刘丰点了点头道:“你有很好的自我保护意识,这难能可贵。假如田相龙夫妇没来找过你,这次鉴定并不难,甚至对你将来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但是他们提前找到了你,你仍然参加了鉴定,并且做出了对田琦脱罪有利的鉴定,将来被人知道了,就是一个的隐患了。”

这番话真是说到丁齐心坎里。对于丁齐来说,他不可能被田相龙夫妇收买。职业道德与操守且不说,他有着大好人生和光明前途,既没必要收取田相龙夫妇的好处,更犯不着因为这件事自毁前程,哪怕仅仅是有一点点自毁前程的可能。

拒绝被收买,进而拒绝参与鉴定,就是一种自我保护。

刘丰接着苦笑道:“你来得正好。还真是巧了,今天有领导跟我建议,认为你资历不足,太年轻又刚刚拿到鉴定人资质,而这起案件的影响重大,你还不适合做鉴定人,算是委婉的让我换人。”

还真有人提议换人了!不知田相龙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但换人的理由却又显得很合理。丁齐的确资历不足,而且刚刚拿到资质,以前从未参与过正式鉴定。可是他只是三名鉴定人之一,是否有必要提这个建议,就是见仁见智了。

丁齐:“这不正好嘛,我主动拒绝。”

刘丰摇了摇头道:“你的目的就是想拒绝鉴定,换一种更聪明的方式会更好。对于这种建议,我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假如没有你刚才说的事,我是不打算接受的;但恰好出了这件事,倒是应该接受了。

如果我接受了,就是给对方一个面子,将来对方也会还一个面子;而你假如因为这件事主动拒绝,并且挑明说破了,等于是打了一堆人的脸,对你将来并无好处。”

有些话,刘丰没有深说。假如丁齐主动提出拒绝鉴定,并且在汇报理由时说破了田相龙来找他的这件事,那么会引发另外的一系列问题。比如田相龙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该保密消息,有人在这个时候提议撤换丁齐又是什么原因?

假如真按程序追究下去,可能会牵连到有些同行、有些领导,动静就可能闹大了。就算动静闹不大,丁齐也会得罪不少人,而且最要命的是,他恐怕都不会清楚自己究竟得罪了哪些人?

丁齐:“那么导师您建议我怎么做?”

刘丰:“不是你怎么做,而是我怎么做,正好顺水推舟,接受建议把你换掉,我这么做也是对你的保护。”

丁齐想了想,选择了导师这个显然更聪明的建议,反正他的目的就是不再参与这次鉴定,既不想再和田相龙夫妇打交道,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如此最好不过。

等出了门回到宿舍,丁齐感到一阵轻松,就像卸下了某种压力,将桌上的卷宗扔到了角落里。与佳佳通完电话躺下后,他却好久没睡着,莫名总感到有些不安,就像在担忧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这可能是因为焦虑情绪吧,心理专家也会遇到心理问题,要善于自我调整,在睡着之前,丁齐就是这么想的。

洪桂荣似乎想站起来,又被老公摁住了,她挥起手臂道:“这里的谈话不都是保密的吗?如果泄露出去,你就违反了职业规定!”

丁齐点头道:“是这样的,咨询师会为求助者的个人隐私以及会谈内容保密,但不会接受超出心理咨询之外的求助要求,所以我不能……”

田相龙赶紧抢过话头道:“丁医生,您别介意!我们确实是来做心理咨询的,儿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心里能不着急吗,当然会有问题。”

这次心理咨询会谈其实已经失败了,原因当然不在丁齐,但在结束之前,丁齐还是尽量提醒道:“你们不应该来私下接触鉴定人,专业鉴定也不应该受其他因素干扰。你儿子如果没有刑事责任能力,鉴定人会将结论提供给法官;如果有,法官也会做出相应的判决,这也是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应该承担的后果与责任。”

田相龙:“民事赔偿责任,我们会尽量承担的,无论花多少钱都可以!”

这已经不是丁齐此刻该涉足的话题了,他闭嘴。洪桂荣却扭头冲丈夫道:“那也要看法院怎么判,合理的数是多少,不能让人狮子大开口,我儿子本来就有精神病……”

尽管丁齐一直尽力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当他认为此次心理咨询已经失败的时候,心中也难免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厌恶情绪,只是忍住了才没当场发作。这个洪桂荣没有将别人当人看,她的儿子是行凶者,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真正更应该受到保护是受害人,对方才是无辜的。

丁齐表情严肃地说道:“二位,我认为今天的心理咨询会谈已经结束了,你们请回吧!”

田相龙还想挽回什么,赶紧道:“丁医生,您千万别误会,也千万别介意,也请您理解我们的心情。要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指望他传宗接代呢!”最后这一句话,说得是情真意切,这位大老板眼圈都红了。

洪桂荣也激动地说道:“对!老田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事!”

丁齐此时从心态上已结束了心理咨询会谈,但他毕竟还坐在咨询室中,也许是受情绪的影响,说了一番可能是他从事心理咨询工作以来最不该说的话:“田先生,洪女士,就算你们的儿子这次不会承担刑事责任,恐怕也不适合结婚生子。如果只是为传宗接代考虑,以你们的年龄和现在的医学条件,完全可以再生一个。”

这话说得没毛病,但洪桂荣就像受了莫大的刺激,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手指丁齐颤声叫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另一只手就想抄东西朝丁齐砸过去。心理咨询室的布置就防着这种事呢,没什么东西可抄的,洪桂荣抓向了茶几上盛水的纸杯,却被田相龙及时拉开了。

田相龙将她拉向门外,还一边向丁齐道歉:“丁医生,她有些激动,您别跟她一般见识,今天真不该带她一起来。如果违反什么规定,就当我们没有来过,反正会谈内容是保密的,而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我叫田相龙,宰相的相,龙凤的龙,不信您去打听打听我。”

看洪桂荣出乎意料的过激反应,丁齐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忌讳。而另一方面,丁齐也注意到田相龙那一瞬间的眼神,似是对他的提议并不反感。临行前田相龙对他的那一瞥,甚至隐含着赞同之意;至于洪桂荣对他的最后一瞥,简直是恨之入骨。

昨天丁齐在网上查到的资料显示,田相龙今年四十四岁,而今天看到的求助者预约登记资料,洪桂荣三十七岁,而他们的儿子田琦却只有二十岁。

也就是说在田相龙二十四岁、洪桂荣十七岁的时候就有了儿子田琦,再往前推,洪桂荣应该在十六岁就怀孕了,这可不符合婚姻法的规定。但想想那时田相龙是在江北农村,这种情况或许并不少见,民不举也就官不究,家里先办喜酒,到了年龄再补张证就是了。

丁齐能看出来,田相龙好像刻意让着洪桂荣甚至有点怕她。在丁齐面前,田相龙虽几次阻止了洪桂荣的出格言行,可是在这种场合,洪桂荣的举止明显违背了她和田相龙事先商量好的计划,显然是自作主张。这样的行为习惯,也能反应出某种心理。

这两人之间应该有故事,但这不是丁齐想关心的,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谈话。

咨询室的门是锁不死的,但隔音效果非常好。田相龙和洪桂荣走出去的时候,丁齐也来到了门前,站在那里轻轻将门拉开了一条缝,听见了两人在走廊上的对话。

洪桂荣:“一个小医生,怎么敢说那种话!”

田相龙:“人家又不知道情况!你怎么回事,我们事先不是商量好的吗?……人家也没得罪你,你跟人发什么脾气,得罪人家对你有什么好处?”

洪桂荣:“不行,换人!”

田相龙:“你说换就换吗?……又不是你家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