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父亲悲伤窝囊到了极点。
他独自在宫中的小庙里漫步。
一间小院,一座小楼,佛堂,神像,青灯,黄卷……曾经他富有四海,可此时此刻,只剩下这么一个小院子!
李璟的才华不是盖的,他在院中走了多半夜,满腹的牢骚,化作了一首《摊破浣溪沙》。
他行走在翠竹丛中,浅声低吟:“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转过天,这首词就放在了李弘冀的面前。
这位南唐的新君默默读着,当读到“小楼吹彻玉笙寒”一句之时,突然浑身一震,眼睛不由得闭上了!
他在品味着父皇词中的意境……小楼之空、玉笙之幽、永夜之寒、斯人之寂,空寂幽寒痛彻心肺。
只这一句,已经沉之至,郁之至,凄绝之至,何况还有末一句“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直引人跌落到愁之深谷,再也爬不出来。
李璟的这一句,堪称绝妙,就算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和秦少游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相比之下,也变得味同嚼蜡,不值一提!
李弘冀当然能读懂父皇的心境,“儿懂父亲,可父亲懂孩儿吗?”
这是什么时候?
大周锐意进取,大刀阔斧,已经光复幽州。
契丹人尚且不是他们的对手,几十万虎狼之师,随时会攻取江南。到时候大刀阔斧,虎视鲸吞,整个繁华的江南,就跟一场梦似的,被打得粉碎!
父皇啊,你白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居然连这点事情都看不出来?
还有心摆弄你的诗词,这东西能救命吗?能挡得住大周铁骑吗?
不能!
什么都不能!
你只会给儿子添乱,如果这首词流出去,人们都会说我忤逆不孝,灭绝人情,你让儿子如何自处?
父皇啊!
你怎么不知道替我想想,替大唐的江山社稷想想?
愤怒的李弘冀将纸揉搓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他唉声叹气,愤怒埋怨,所有的表情都被那些宦官看在眼里……这帮太监从来都是皇帝的跟屁虫,主子想什么,他们就干什么,绝不会有半点迟疑。
更何况新君登基,不拿出一点本事来,如何能取悦主子?
从这一天开始,李璟的伙食就越来越差,粗茶淡饭,缺衣少药,宫里的奴才变着法欺负他,让他难堪。
不到半个月,李璟就病倒了,吃了御医开的药,三天之后,一命呜呼!
老皇帝死了,死的太快了。
李弘冀丧心病狂,杀了二弟,又逼死父亲。
整个江南,几乎无人相信李璟是正常死亡,他们把一切的罪状都按到了李弘冀的头上。就是这个丧心病狂的禽兽,他弑父杀弟,无情无义,老天爷,怎么不劈了他?
面对汹涌而来的指责,李弘冀彻底怒了!
我干了什么?
李弘茂之死,是他自己找的,哪个皇帝能容忍别人咒骂他?至于李璟之死,的确是自己疏忽了,可我也断然没有弑父之心,凭什么把罪名加在我的头上?
一定是这些人想要篡夺皇位,他们居心不良!
“查,立刻查!”
李弘冀心眼太多了,他琢磨着,既然有心篡权,就必定会跟那几个剩下的兄弟有往来,查,一查到底!
这位皇帝陛下除了在叶华手里吃过亏之外,一直以来,都太顺了,站得也太高了,他没有料到下面人的狠辣和疯狂。
皇帝陛下不是怀疑他的弟弟吗?
那我们就把案子办到那几位王爷身上!
古往今来,一直有那么一伙看上位者脸色办事的刀笔小吏,他们就像是秃鹰豺狼,最不讲情面
在他们的“努力工作”之下,李璟的几个儿子,从老三到老十,一个没跑,全都牵连进去了。
要说起来,只有一个老六是例外。
这位醉心佛法,甚至用针刺破指尖,以热血书写经书,身边结交的都是僧人,他常常说,不幸生在帝王家,如果能生在普通人家,他当皈依三宝,不问世事,做一个无牵无挂的潇洒和尚……他还在自己起了个号,叫莲峰居士,表明心志。
面对才华横溢,又无心夺权的六弟,李弘冀犹豫了。
十个兄弟,总不能全都杀了吧!
可是留着六弟,难保不会有人拿他做文章……既然如此,不如就想个妥善的办法……李弘冀猛地想起,当年叶华曾经向南唐提出要求,要送六皇子进京,填词侍奉大周皇帝。
不如就借机把六弟赶出去,他醉心佛经,而大周又在灭佛,他去了也断然不会受到重视,又替自己消除了一块心病……
李弘冀真是想到做到,他立刻降旨,把其他几位兄弟圈禁起来,没有多少日子,他们相继病死,只剩下一个六弟李从嘉。
李弘冀加封他为侍中,并且任命为使者,前去开封,朝见大周皇帝。
李从嘉离开了金陵城。
回首故国,泪水长流,父皇死了,几位兄弟也都没了,曾经和蔼可亲的大哥变成了一个魔鬼啊?
老天爷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从嘉想不明白,他也不想弄明白,从江南一路北上,沿途所过,寺庙都变成废墟,许多石制泥塑的佛像,残破不堪,随意扔在地上,任凭孩童践踏。
看到此情此景,李从嘉更加伤心。
他好容易到了开封,却被晾在馆驿里,一连三天,半点消息都没有。
这一夜,李从嘉百感交集,担心自己的命运,他在月下,轻吟起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