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走廊打响尖锐的铃声,刺耳且不合时宜。
王校直直愣到闹铃结束,蠕动嘴巴缓缓说:“……同学们,下课,散了吧。”
换作往常,女学员们都会三三两两去吃午饭,或者聚在他身边求指点迷津。
然而今天她们的注意力仍然黏住讲台上的唐湖,眼神欲言又止,可平时上课说的总是“我有罪”“我要洗心革面”,于是连骂人都忘了怎么骂。
这个黑框眼镜女人干嘛来的?
乍一听蛮有道理,但不是把她们也骂进去了?
如果她说的是废话,那她们学的又是什么?
王校长顾不上脸面风度,挺着啤酒肚撵上来,一把揪住唐湖:“你、你刚才胡言乱语什么屁……什么厥词!谁派你来捣乱的?”
唐湖乖乖被他掐住手臂,先前的嚣张气焰蓦地消失,像个犯错的小学生:“老师对不起嘛……”
闹腾一番,姓王的没过来揍人都算温柔,不过她打定主意,被赶出去前得顺手扒了老秃瓢子的裤衩,仙风道骨人设一崩,看他怎么装逼。
“给我过来!”
王校长拽着她往外走,一路拽到办公室松开,看见aaa吕老师正在悠闲喝茶,气得七窍生烟:“——你怎么把这种人放进来的!”
aaa吕老师放下保温杯:“校长怎么了?”
“她刚才——刚才——”王校长噎住,指向蓬头乱面的唐湖叱骂,“好好一堂课全被你搅和了!没有道德,目无王法,泼妇!给我出去!”
被强行抓进来的泼妇委屈巴巴:“我想来学习呀,八百多订金都交了。”
“你是学习的态度吗?这个学生我不收!”
“对不起王校长,我也是好心办坏事,你看不管饿态度如何,刚才说的那些道理总没错吧,因为来之前认真自学过的呀!……可是饿这个人脑子有点毛病,心里越想什么,越说不出好话,有时候就……特别,特别难听你知道吗?把人全得罪光了,这回也是为了纠正口是心非的毛病才来上课的。”
唐湖抽抽搭搭地挽起左袖,露出蜈蚣疤:“我为了提醒自己不说错话,狠狠心还把手割了,但割成这样都没用,您说怎么办呀?”
她上身裹着廉价棉服,眼镜遮住半张脸,一头乱发在脑后扎了个低马尾,同教室里那些女学员一样容易拿捏。
“……”
王校长看了看那道扭曲的伤口,没有搭腔。
仔细想想,这娘们像个疯子似的,情绪时涨时落,八成不是双相障碍就是精神分裂,这种脑袋不正常的女人往往容易成为资深学员,每学期开班都跟着上课,哄好了说不定又是一棵摇钱树。
仿佛呼应他的想法,唐湖立刻摸出钱包,往他手里狂塞钞票:“我昨天跟吕老师聊了一晚上,真的想上这个课,连钱都带上了!”
“哦——这就是你昨天说的学员啊。”王校长故意扭头望向aaa吕老师,没着急接钱,“你没跟她介绍我们学校的师资力量吗?本地电视台的主持人、著名演员都来当过讲师,知名地产集团的经理免费提供教学场所,来的都是有身份有素质的高端人士。”
唐湖塞钱塞得更使劲了。
红艳艳钞票摞成厚厚一叠,映出满眼喜庆,是电子转账无法比拟的真实冲击。
姓王的又不是男菩萨下凡普度众生,还真敢视钱财如粪土?
王校长闻到钱独有的那股金属腥气,表情一松,语气温和许多:“我怎么能要呢。”
“那该怎么办啊?”唐湖呆呆松手,几十张百元钞虚虚捏在指尖,“对了,我老公说有困难找警察,上次找不到家就是警察给我送回来的,我先问问……”
“别,要是找警察我真不收你了!”
王校长赶紧抓住疯婆娘的手,免得几千块钱掉地上白白添脏:“我也没不同意,只要你好好学、好好改正,还是有恢复的机会滴。你看你这会态度比刚才好多了,是个可造之材呀。”
老秃瓢子终于松口了。
唐湖如释重负地抹掉眼泪,藏住一声冷笑。
——没错,这帮人最怕招来警察或媒体。
所谓“德育学校”“国学班”,细究起来根本不是正规办学,讲师授课也没有任何门槛。
首先,去本地工商局随便注册一个微型企业,经营什么都行——主要为了合法租赁活动场地,不然警局知道组织多人活动该来问话了。
如果办学的人有场地更好,比如在家里开班授课,低调捞钱,那么连注册企业这步都免了。
然后多接触些四五十岁没什么文化又生活不顺的中年人士,如果搭上人脉,跟当地“xx国画研究会”、“xx文艺协会”之类民间机构合作,或者去老年大学发广告,更容易招人。
最后正式开班,先让感兴趣的人试听几天,办便宜的初级班,等他们完全相信德育学校的水平,再办高级班——这种学校根本不划分学期,而是攒够人才开课,一阶阶提升学费,课后作业就是拉来新学员,生源滚滚。
所有的钱转进校长老师个人账户,不以公司名义注册便不用交税,课堂上再随便收几十几百块书本费,小额现金更没人管。
等这学期的授课班办完了,有钱还能买几个广告——不搞网红经济,就在本地的报社上发文章。
互联网冲击下,小城市的纸媒都快饿死了,每期报纸印出来就是送给机关单位擦玻璃,掏钱就能请采编写软文,“xx德育学校立足传统弘扬文化”,登报后拿去忽悠更多人,中年学员不爱上网,只觉得报纸上的肯定靠谱。
招惹警察或者大型媒体可能会有麻烦——但大不了暂时关闭学校,反正开班零成本,又有学员的私人联系方式,休息几个月发条招生朋友圈,原地复活,东山再起。
社会暗流下,一套完整的收割流程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小吕,你收着学费吧。”
王校长淡淡吩咐,aaa吕老师过来取走现金,一张张数过,正式收下这个学生。
——这些钱最终还是一分不少交回他手上,但他从来不当着学员的面沾钱。
“谢谢王校长!”
唐湖冲他深深鞠躬,眉目间满怀敬意。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玩的事情呢?
重返教室,二十余名学员散得七七八八,有个上午听课尤其专注的中年女学员拿了拖把擦地,弄得后排一片水渍。
昨天吃饭遇见的那对母女坐在教室中排,埋头不知写些什么。
唐湖记得,那个女儿名叫帆帆,拎着炸鸡盒子逛到帆帆她妈对面。
两人面前端正摆着楷体描红本,当妈的抄《地藏菩萨本愿经》,女儿跟着抄《弟子规》。
“你们不去吃饭啊?”
唐湖大大咧咧骑在椅子上,仿佛那个痛心疾首斥责全班不守妇道的人是别人。
母女俩齐刷刷抬头,显然留有刚才的冲击性记忆,可架不住她太会套近乎,一来二去聊开,知道帆帆她妈名叫赵丽英,上过半学期课的新学员,周六日才带女儿来。
唐湖看看她手里的抄经本:“这是学校发的书么……噢噢,自己得额外掏钱买啊,花了五十呢?!那你在家抄经多好,自学又不要钱,或者去寺庙祈福,庙里也不要钱。”
“……”
赵丽英放下笔,脸色很不好看:“这个钱不能省,省下的钱会给你带来灾难。”
其实她最初跟面前戴黑框眼镜的女人想法一样,觉得学校收书本费太贵,可老师说该花的钱得花,抄经也是用在正道上,便没动过小家子气的念头。
“省下的钱可以带来炸鸡。”
唐湖呲牙一笑,打开外卖餐盒:“帆帆吃鸡块吗?”
帆帆紧紧盯着香喷喷的炸鸡盒子,一声不吭。
赵丽英抢答:“不吃!”
唐湖戴上点餐附送的一次性手套:“你也是修行之人,学佛不要只学表象。我为凑运费多点一只炸鸡,本来还觉得吃不下,正好看见你俩没去吃饭,便是我们缘分到了。万一帆帆下午饿得前胸贴后背,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你还怪菩萨,菩萨说我把缘分派给你了,自己没留住啊。”
“……!”
赵丽英有点心动,还是婉拒道:“炸鸡不健康。”
“看见外面这层金黄香酥的脆皮没有?裹粉可以吸收油里的有害物质,所以不吃皮没事。”唐湖拆了只鸡腿撕掉脆皮,递给小姑娘,“来,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