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暑期格外漫长。
八月末,风里仍无一丝凉意,唐湖的心跳曲线也被蝉鸣声撩得起起落落。
自从两年一届的佰花奖公布名单,她凭《龙门飞鲤》入围后就没一天晚上睡好过,连做梦都在排练获奖感言。
上辈子拿下最佳配角时太过激动,唐湖捧过奖杯的手都在抖,对着观众嗷嗷落泪,更没法说出什么漂亮的场面话,这回必须风风光光。
晚上十点,唐湖终于从剧组请假抽身,坐飞机返回首都,在电影节举办前去做最后的公关工作。
她思忖几秒,趁航班还没起飞,给钟子淑打了通电话。
这个时间,不知道影后姐姐是不是在临幸小狼狗,但她认识的能和电影节沾边的人物不多,只能冒险试试。
“——嗯?找我干什么?”
电话拨出后没多久便接通,看来钟子淑也并非夜夜笙歌,声音和吐息都很平和。
唐湖一秒放软语气,笑得温和无害:“子淑姐,我马上回b市,想问你明天有空吗,一起到你常去的那家怀石料理店坐坐?”
电影公关,说白了就是给评委团送钱。
她舍不得几千万几千万的撒银子,打听到钟子淑是今年佰花奖帝后的颁奖嘉宾,跟主办方那群京圈大佬应该都是朋友,所以采取人情为主银票为辅的进攻路线。
况且打铁还需自身硬,《龙门飞鲤》放在今年不算什么,可在上映那年,绝对代表了华语电影的最高特效水准,观众上次看到女演员反串的红衣飒爽男神还是在影版东方不败那个年代,佰花奖评审员们向来与群众肩并肩,这个配角奖不可能花落别家。
钟子淑偏爱高级日料,听她邀约却没马上答应,含糊道:“……你还是专心拍戏吧,不是才刚进组么。”
“我为最近的事特意请了假,见你一面马上回去,不然在剧组也放不下心。”
唐湖以为她不喜欢自己放着才开机的新戏不管,转而经营人情往来,便直接挑明来意:“子淑姐,我在《龙门飞鲤》的角色入围配角奖了,虽然该打点的人脉都做过,但多少有点悬。”
“……嗯,知道。我最近看了你的每部戏,评价都不错,只是红的不是你这个人而已,等再过三五年想要什么奖都会有,不急这一回。”钟子淑平日对她像对朋友姐妹,甚少摆出长辈的架势,此时循循善诱,听得人异常不安。
唐湖雀跃的心情冷静下来,品味那段话里的弦外之音,正色问:“您是什么意思?”
钟子淑长叹一声:“——别的不知道,配角奖已经被薪月预定了,你没戏。”
什么?!
“薪月传媒?郑山卿在捧的?是谁?”
唐湖一瞬间不知心脏被丢向何处,腾地站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提包咕噜噜滚到前排座位下。
“女士您好,飞机即将起飞,请系好安全带。”
空姐吓了一跳,仍然极有职业素养地半蹲在地毯上帮忙捡起提包。
唐湖一言不发地坐回去。
“对不住,我们有点事情。”白至理赶紧道歉,给她系上安全带后将门帘拉得严严实实,圈出一方安静的空间。
手机话筒里的声音更加清晰。
“听说你入围,我才关注起今年的配角奖,韩汐的片子还没看,但她参奖用的手段是主报配,背后有人坐镇,就是冲着爆冷门去的。”
钟子淑咬字缓慢,配上标志性的喑哑声嗓,更衬得气氛沉重。
佰花奖对她这种早有专业奖项在手的影后来说无足轻重,本来想透点风声给后辈做人情,却先打听到这个坏消息,要不是唐湖今天电联,绝不主动提起招惹麻烦。
“她说能爆冷门,就一定行吗?”
唐湖转了转僵硬的脑子,才勉强回忆起韩汐入围的是哪部戏。
韩汐的入围作品同样侧重商业片,讲的是一对父子从怨恨走向理解的故事,韩汐的角色在剧情中属于配角,但整部戏里没有第一女主,她按主角或配角的定位参奖都行。
这样不上不下的定位放在主角奖之间拿奖几率不高,但放在配角奖里,戏份和人物性格完整度无疑甩出其他作品中半条街。
今年是佰花奖的小年,几部入围作品差距都不明显,唐湖当初拿下配角奖也算爆冷门。
钟子淑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而将话题扯开:“你记不记得第二十几届……哦对,那时候你可能还没上大学呢,反正曾经有过这么个情况,候选人用配报主的手段拿下影帝奖杯,但为了不落人口舌,连奖项名字都改了。”
佰花奖自成立以来,演员能参加的只有“最佳主演”、“最佳配角”和06年增设的“最佳新人”三个奖项,唯独一年例外。
那届偏偏取消了主角奖和配角奖的区别,只称呼为“最佳演员”和“优秀演员”,长眼睛的都明白“最佳”等于主角,“优秀”等于配角,可正因为模糊用词,所以让一个男演员凭配角拿下“最佳演员奖”,加冕影帝。
——所以真正强的人脉手段,是连奖项名字都能随需求更改。
唐湖一时无言。
华夏大部分影视奖项都是专家奖,即由专业电影人评选而出,佰花奖却不同,既然冠以“大众电影”的名号,采取观众评审机制,让101个来自各个阶层的大众评委现场按下表决器,投出结果,跟综艺节目选总冠军似的。
当然,唐湖早知道现场投票不过走个流程,暗流涌动下才是关键,只是从未想过,对有些人来说连走流程都没必要。
钟子淑听她半晌不吭声,又解释道:“哪怕有心带你,我这两年在电影节也说不上什么话,《山城起歌》还要冲明年的奖……再说光我一个人也没用,所以让你收收心,一起准备下届的两个专家奖。”
所谓评奖,无论来自专家还是大众,到底属于人选出来的。
钟子淑作为国家级优秀演员,不拍戏的话也是金乌奖的评委之一,但两人合作的《山城起歌》奔着明年夺冠而去,她该避嫌时还是要避嫌,卖尽人情也不可能指定把奖杯给朋友。
唐湖苦笑:“子淑姐别逗我了,金乌奖……我有没有本事跟你争都是两说,金鞍奖可从来没下过双黄蛋。”
《山城起歌》的创作团队都是大陆人,不符合香港金塑奖的评选条件,华语电影金三奖中只能参加湾湾金鞍奖和大陆的金乌奖。
金鞍奖自从创立以来就未有过双影后或双影帝的情况,哪怕万人可惜《风声》没拿下双影后,仍坚决维持一帝一后的惯例。
金乌奖倒是有过几届双影后的先例,却从未在同一部作品选出过两个影后,而且钟子淑作为京圈出身的大院子弟,那帮评委更不可能晾着她转捧唐湖。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活得这么明白干什么?”钟子淑咬了咬牙,像做出什么艰难决定,“我这里还有条路子,是电影节主办方的……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但见面后你不一定要出多少血,而且出的不一定是钱。”
“电话给我。”
白至理沉不住气,一把抽走她掌中的手机。
以往唐湖在打电话时他哪怕听见也装没听见,毕竟谈话内容多少属于双方,可如今听懂那位影后的暗示,连装空气都做不到了。
唐湖向经纪人摆摆手,轻声对钟子淑说:“不用了,谢谢……让您费心了。”
“以后还想跟我吃饭就把那个‘您’字儿咽回去,听着剌耳朵。”
唐湖今天才得知错失奖杯,哪怕不发火言辞也显得阴阳怪气,刚要道歉,却发现钟子淑已经挂了电话。
看来事情真的大了。
影后姐姐之前压着消息不说,见瞒不住才劝她大度,一是安抚朋友,二来间接说明薪月关系打点多么到位,拿下配角奖势在必得。
她还有可能获得上辈子的荣誉吗?
唐湖终于找回的那颗心脏一点一点开始变冷,眼前始终是恍惚的,等走下飞机时才回过神:明明是她的东西,明明就该是她的。
——可秋天什么时候来了?
午夜,首都街头。
这里并不是一个适合享受生活的城市,节奏太快,没有在挤不上地铁的周一早高峰两眼热泪地向天呐喊“生活我日你哥”,都不算北漂过。
唐湖上次挤地铁还是很多年前,脚步沉重地离开航站楼,感叹:“白哥,我只有这时候才觉得自己挺劳动人民的。”
白至理一路都没怎么开口,见她不发火又不抱怨的模样更不知该从何宽慰,干巴巴地提议:“时间这么晚了,要不我先送你回家。”
不管出什么情况,多吃饭多睡觉是永远不出错的行动方针。
他并不完全清楚这个配角奖对于唐湖的重大意义,可这些年得到的提名细数下来,香港影后算陪跑得理所应当,沪城电影节的机会算惜败于人,但《龙门飞鲤》的落选只能让人问一句,凭什么?
他又不是没欣赏过韩汐的演技水平,说实话他上他也行,就因为抱对大腿,时尚资源一路飞升,连演员的老本行都能压人一头了。
唐湖离开片场是为找钟子淑,如今失去目标,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在候机室找了个空位置坐下:“让我自己待着吧,等会买票回去。”
“那也不能在这里坐到天亮啊。”白至理只敢轻轻拽她,然而唐湖此刻就像一头犟驴,横竖拽不动。
正在为难之时,终于有人挺身而出救场。
唐湖塞在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嗡嗡震动,烦得人不能全神关注伤心,待板着一张脸看清联系人,不情不愿地接通:“……郑山卿公关下佰花奖配角了,你要没什么正事就当我不存在,或者给薪月上下发个通知,让他们出门小心点。”
打电话的人是李若川。
而她现在满腔怒火,强忍伤身,冲身边的人发泄更不合适,还是自行消化为好。
“什么,现在已经确定了?”
李若川被坏消息劈头盖脸砸下,惊讶没几秒便恢复正常逻辑思维:“电影节开始之前我这边多少能努力一下,你什么时候从剧组请假,有些事必须得跟人家当面谈。”
他对奖项安排早有耳闻,只是消息并不确切,眼看入围名单出来后该做下一步打算。才会联系唐湖。
失意的唐同志将脑袋埋进臂弯里,打了个呵欠:“来接我吧,我在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