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真是,打脚心开始就空落落的。
不但宝珠疑心家人,家人也一样疑心宝珠。哄人钱了吧?
唯有玉珠最不计较这些,她拍手笑:“好个宝珠,你倒不带上我?我不管,我出了一份儿股金,年终就分钱。”
袁训笑笑。
宝珠不好回答,这铺子是表凶出的钱,虽说宝珠一定会占成私房。可表凶出了钱,宝珠占下来合适,玉珠若再出钱,占下来就不合适。
老太太把玉珠撵回去:“胡说!这里哪有你的份!”把脸板起来。
最近几天,老太太的得意,和宝珠的得意,全都让别人看不下去。张氏本要阻止玉珠,见婆婆使脸色,窝着的那火就往外冒,拍女儿一把:“不懂事!这是人家小夫妻的事,平时学富五车,今天倒不懂这个!你别急,我也看好铺子,明天就盘下来给你当嫁妆。”
她说过,邵氏和掌珠全侧目。邵氏像不认识张氏一样:“弟妹,真没看出来你也有这样的本事?”
她本是句半酸不酸,又饱含讨好的话。而且正在想着,等下和三弟妹说说,她既然有这样的打算,把自己也带上吧。
但听在张氏耳朵里,十足的掂酸。
张氏若有若无地的袁训身上瞄瞄:“二嫂,这没看出来吗?我们可干过一回了。”
袁训又不笨,去安家相亲设局他也有份,他就装听不到。
齐氏皱眉,为女儿亲事急眼的奶奶们是见过的,这里又出来两位!
老太太岂能吃人话,她正兴头上,找的孙女婿一件子事比一件子事好,她冷冷接上张氏适才说玉珠的话:“家里就这几个女人,还能出来学富五车的?”就叫:“梅英,去告诉丘妈妈,八月秋闱,准备状元糕,我们三姑娘要下考场,可怠慢不得。”
玉珠扑哧一笑。惹得母亲张氏翻眼,呆瓜!
宝珠也忍不住偷笑。笑过抬头,见掌珠直直看自己,宝珠就给她嫣然一笑,掌珠还就直直看着。她脑子转不过来,这宝珠没心机,没看出劳心劳力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好事全到她的身上?
说话的功夫,来的人已近前。因房里你一言我一句正说得痛快,就伏身等候。
“咳咳,”袁训轻咳两声,老太太和奶奶们这才请注意到外面人到了。
老太太重新有笑:“你叫个什么呀?”
玉珠对母亲凑过头,悄声道:“我越看,四妹夫越成了咱们这当家的人。”张氏狠命的咬牙:“你才知道!”上菜来晚了都不香甜,这来晚的女婿也一样。张氏去咬玉珠耳朵,一腔的凄楚:“玉珠啊,你还要你娘多活几天,就赶在宝珠前面成亲吧。”
“噗!”玉珠满口茶喷了一地。
那来的人正回话:“小人名叫孔老实,”老太太就大笑:“你倒叫老实?”就没功夫同玉珠生气。
孔老实身子半佝,穿一件黑色半旧绸袍子,从进来就没抬过头,眼睛只看地去了。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很老实的人。
但其实真正老实的人,是记不住到了新鲜地方一眼也不扫的。
只有真懂规矩的人,才会目不斜视,只拿面前的地当着眼点。
老太太这把子年纪,是阅人不少。她更有兴致:“哦,你以前都做过什么?”房里的邵氏张氏也停止各自的心理活动,本着她们也想有铺子的心态,此时学习一下也好,认真来听。
“小人就是这京外人氏,父母是种地的,小人打小儿见惯种地的苦,立志此生不种地。父母拗不过我,送我跟着同乡出门学活计。先后学过绸缎行、珠宝行等七个行当,当铺也当过朝奉,”
安老太太吃了一惊,疑惑地用眼角捕捉自己的好孙婿,你从哪里弄来这样一个人?
凡是能在当铺里当朝奉的,看东西走眼率极低。
他要是看走了眼,把次品价高的收进来,他就只能卷铺盖走人。
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老太太有所顿悟。
“那当铺是前惠王府所有。”
别人都听不明白,安老太太眸子一紧,这下子是毫不掩饰的对袁训看去。袁训还是他嘴角微有笑容的样子,对老太太轻颔首。
到这里,老太太是不想再问下去。再问全是宫闱内幕,明白人全知道,牵扯到内幕,又有宫闱二字的,不知道少祸事。
是掌珠问的:“前惠王是什么?”
老太太噎住,今时今刻,她才发现她对孙女儿们实在是太不经心。
她噎着气不顺的时候,孔老实就回了话:“前惠王作乱,菜市口伏首受刑。府中人等,各自离去。”
宝珠也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子。然后她见到袁训淡淡一笑,笑中别有意思。宝珠抬眸奇怪,又无意中见到祖母悄悄松气。
嗯?
这是什么情况?
安老太太悄然呼气,这孔老实,还真的是不“老实”。他没有说实话。
前惠王作乱,安老太太还没有出阁。她记得很清楚,丫头回来说,街上杀得血流成河,惠王府中的人尽数拿下,老太太当时受惊吓:“都杀了?”
丫头回说不知道。
还是当时是小侯爷的南安侯回来,才把真实情况说出来。“有用之人,尽数收入太子府上。”今天的皇上,当时还是太子。
孔老实一说他是前惠王府上的人,老太太就已然是了,这个人一定是经验丰富的,这个人不是从现太子府上弄出来的,就是从宫里弄出来的。
在袁家给她一次又一次的惑然后,老太太又一次的如坠迷雾中,这孙女婿真是能耐!
袁训,和她交换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他甚至点下头,证明老太太所想为真。
孔老实,原在太子府上当差,为太子管理诸多物业,是袁训借来的。
袁训要成亲,他现在比天王金刚还要大。他就让太子代出五百五十两银子太子也会答应,何况是借个人给他用。
为人想受人敬重,第一要自重,自重的人可以受人恩惠,却不会占别人小便宜!第二要自强,自强与要强,是两个概念。自强往上,要强压人,对也不对,自己去想。
袁训到太子身边,如他往安家选亲事时是别扭的一样,太子殿下也别扭。天下没掉馅饼,掉个亲表弟下来,和太子是血缘近亲。
中宫说百般照应吧,太子嘴上答应,心里想这个表弟别是个脓包,母后没发达前,没听说有这个表弟。
母后发达,他就携母跑来蹭富贵。
他要人才,可不收草包。
等到后来知道是中宫强接来的,太子已完全让表弟打动,完全地清楚此表弟不但自立自强,而且将是他以后离不开的左右手。
表弟一下子变成天上掉红包,表弟的亲事也一样是太子最关心的。
挑亲事,母子从东选到西,从南选到北。那可怜的忠勇王不自量力,要把庶女给袁训,还认为自己慧眼识英才,太子鼻子几乎没气歪,毫不客气把忠勇王同他家庶女一起否了,再想这真是天上掉下大笑话,庶女还想嫁我表弟?
如今,总算表弟要成亲。费用,太子全包,袁家正粉刷房子放摆设,太子殿下像自己儿子成亲一样,他儿子还没这么大,他自己隔一天两天就去看看新房好不好。
要个人,不在话下。拿去吧拿去吧,当然送给你是不行,借用完全没问题。
袁训对宝珠说:“相得中就留下,”
还有什么相不中的?
掌珠宝珠一概看不出孔老实的“优异”之处,老太太却让雷得外焦里嫩。
不管从宫里弄出来的人,还是从太子府上弄出来的人,这手段都足够瞧的。而按此推想下去,宝珠这铺子以后生意也不会差。
要不是这姑爷是自己的养老孙女婿,老太太也眼红的想出份股本银子,在里面掺和掺和。
她都这样想,邵氏张氏更心中翻腾。
“宝珠哇,你这铺子在什么地方,我们也能去买点儿东西,给你增加点进项。”张氏就问。
宝珠就告诉她。
张氏那脸,“呱嗒!”
沉船似沉了!
这不就是她相看过,还在犹豫的那间铺子吗?
这这这……。这还让人往哪里去说理,我先看的我先看的,这铺子是我先看的!
再也没有比自己不要的东西,别人捡去却发现是个宝更气人的事。
张氏直勾勾瞪着袁训,这女婿,当初也是我不要的,我不要的!
气死人……
两盘子菜让掌珠掀翻在地,小小包间内立即狼藉。掌珠原在窗前,还是原地不动的手指着韩世拓骂,但倒不再掀菜。
这地上,也不能再承受多碎一个盘子。
如韩世拓这等花花公子耍女人,是不用强的。用强不是本事,这是他们的宗旨。你若不愿意,他也没办法。
见掌珠大骂,柳眉倒竖中生出高站枝头,唯我独尊的美来。韩世拓不由得看傻住,支支吾吾道:“别把伙计招来,惹出一堆的笑话不好。”
掌珠吊起眼梢瞅住他,一脸的完全了然,还是先骂:“瞎了你的眼,你来蒙我!你当我少不知更,当我外省姑娘不懂你们京中世子的弯弯绕!你既找我来,自然是你相熟的地方!是你相熟的地方,这掌柜也好,伙计也好,你早就安排好了吧!”
韩世拓哑口无言,喃喃道:“没想到你这样的精明。”
包间帘子一旦扯上,里面就是惊天动地,掌柜的和伙计也不会过来。外面坐着吃饭的人也不会起疑心,权当是喝醉酒的互相拉扯。
花花公子们如果遇到的是个伪贞节烈女,肯定有一番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如果那女子坚决不愿意,她不会放声叫喊?
这里又不是没有人。
真的不愿意,韩花花也不会勉强。
经他手过的女子,全是愿意的。他玩到今天没出事,也是抱定“不强迫”三个字,才能安然到今天。
是以,掌珠虽然骂,也知道收敛,并没有尖声。砸坏几盘子菜,伙计们听到,只会掩口窃笑,互相转告:“这一回得手的不容易,天雷在动地火。”
他们还以为里面正在只羡鸳鸯不羡仙。
哪里知道,这包间里面是西天王母战泼猴。
掌珠让自己的话伤了心,想去年,阮家表兄逸然出群,“小侯爷”三个字闪闪发光,晶晶发亮,把全城的人眼光都吸引过去。
他和气得体,有礼有才,一下子偷走了人的心,没有商量的系在他身上。
“小侯爷!”
好个小侯爷!
到头来是一场破碎了无痕的春梦,让自己也不明白输在哪里,输得无缘无故,输得无从辩解。
再瞪住对面这个,也是小侯爷!
掌珠眯起眼,仔仔细细地对比着。
论容貌,韩世拓不比阮梁明差。韩世拓衣着更风流,阮梁明仪态更沉稳。
论家世,掌珠哪里知道一样等级的侯爷还分三六九等?这三六九等的侯爷,是在官场上的政绩,皇上面前的看重,家产上的丰厚……。
现在有人把这些都告诉掌珠,掌珠也会说她知道。但此时是作一个对比,侯爷和侯爷就没有区别。
全是侯。
论人品,掌珠不认为那个有意无意耍了自己的阮表兄,会比这个有着浪荡名声的韩表兄好。
论对掌珠的好,倒是眼前这一个手扶着桌子,怔忡望着自己的韩表兄更可靠些。
不过,这一个两个全是来欺负自己的吧!
掌珠抱起手臂,喝道:“你们都不是东西,知道吗!”
“是是,我不是东西。”韩世拓心想这是中的哪门子邪,还没有动手脚,她就全看的穿?但是,真是美貌啊,让人又怕又惧又爱又欲舍不能。
再说,他找来掌珠是办正经事情,更不能舍下她。
就只顺着她说话:“你别生气。”
“你想来骗我!当我年纪小,没你世故!当我闺阁弱女,没你能耐!当我好上手,以后吃了亏也不敢说!是不是这样?”掌珠喝问。
韩世拓想浪荡子的这点子事,全让你说光了。你上辈子也是浪荡人不成?
这是事实,但不能承认。他摆动双手陪笑:“不是不是,表妹听了,表兄我是有事相求与你。”
“哦?”掌珠狐疑。
她骂人的时候是一种泼辣的美,似百花齐放中,刺托着玫瑰独占鳌头,香浓也有了,扎手也不客气;无意中拭泪,雪白面庞微颤,又似一块豆腐诱人下箸,还是水豆腐轻轻地在汤中晃,勾人馋虫。
而此时,她是疑惑且怀疑。眉眼儿弯成两道月牙儿,无数迷惑在其中,仿佛在问,你能求到我什么?
然后红菱角似的嘴唇往下一撇,又似在说,你骗人!
只要她不骂,她肯好好地说,就是不打掌珠主意,只说正事,对方是个姑娘,韩世拓就有十分的把握。
见掌珠有些安静下来,韩世拓带笑,一直身子,站直了。适才掌珠大骂,世子爷怕盘子摔脸上,半哈着腰手扶桌子,随时能钻到桌子下面的姿势。
现在,他站直。笑容可掬,温柔无比,先下了一揖:“呵呵,表妹请坐,听为兄对你慢慢道来!”
又对着地叹气:“可怜这文思豆腐,炸野鸡肉让你摔了。我让人来收拾干净,再做了送来给表妹尝鲜。”
掌珠止住他:“不必!”她骂过疲倦,肚饥上来。无端的把包间地弄成大菜盘子,掌珠不想让伙计什么的见到。
“桌上还有菜,我吃别的。”韩世拓对她全无威胁,她就走到桌边坐下,避开狼藉地,先占住一块干净地在脚下,举筷子吃了两口,点头道:“菜味儿好。”又自己斟酒,喝了一口:“酒味儿不错。”
毫不客气地又举筷子时,斜眼韩世拓:“说!”
“呵呵,表妹啊,”韩世拓想为了对付你,这酒菜能不好吗?就开始打哈哈,两只眼睛乱了几圈,盘算着说什么这位厉害的表妹能中意。
却让掌珠狠瞪一眼:“少打坏主意!给我如实的说,你找我能办什么事!若是不正经,我……”作势又要去掀盘子。
“别别!我实说还不行吗。”韩世拓抬手抹汗状,暗想这小妞,就会使厉害。只要对她软些,表面上顺从她些,不愁她不到手。
泼辣的女子,韩世拓很少上手,但青楼上却相与的不少。
良家的泼辣人,一旦上手不好丢开,韩世拓要不是冲着掌珠的容貌,对袁训的不服气,办正事的需要,才不会继续招惹掌珠。
当初见上一面两面的,可没有想到这位表妹是如此的脾气。这个时候说撤退也晚了,他还得去上安家拜访,去见南安侯为叔叔们说情。按理说,说正经的事情,应该用正经的话。但这位世子肚子里诗也有,全是为勾搭的;文章也有,全是为勾搭的。
余下的,就全是一肚子草。
好诗好文章从他嘴里出来,也用不到正经地方。
对面坐的,又是艳丽已极的姑娘。和姑娘说话指望韩世拓正经,估计指望他上青天还更容易些。
韩世拓就先如实的说叔叔们让关,要见他的姑祖父,妹妹的舅祖父大人求人情。还有呢,早就想和妹妹的祖母亲戚上走动,礼物已备下,但不知上门是否接待,如若撵出,再往南安侯那里求人情也更不方便。
原委如此,请妹妹行个方便,使个手段,怎么的今天能上门去拜见,和妹妹的祖母客气的相见?
到这里,全是规矩的说。到这里结束,也就成了规矩话。
说到这里,韩世子就开始走偏门,脸上带着春风荡漾的笑,人早站起来执壶,伸长手臂为掌珠添酒:“好妹妹啊,没见识妹妹风范,还不知妹妹有这般的大气,”
掌珠让恭维得舒服,哼哼几声。
“不怕让妹妹见笑,愚兄我虽生在京里,少年时章台走马,见过几家好姑娘,以前还当神仙一样的人物看待,但见过妹妹后,全成了豆腐渣!”好听的话不要钱,韩世子就撒泼似的往外倒。
掌珠鄙夷:“我还没醉,才不信你!你们这京里的……”就又恼了,眸子微张,冷笑不断:“你们这些京里的爷们,我全不怕!我,可不是那怀春思乱的人,也不是那小意儿就哄得晕头找不到南北的人,我更不是找不到好人家,随便见个人就乱托终身的人!”
说过,把酒一饮而尽。
韩世拓再为她续上,打迭起十二分的小心,这小心全在脸上一览无遗:“妹妹说的那些人,愚兄难道没有见过?唉!愚兄少年时做下不少错事,挂误到如今的名声,后悔晚矣,旧事难提!但愚兄面对妹妹,就深为佩服,可是一个大大的老实人,妹妹切莫再误会愚兄,把正经亲戚当成那陌路人,愚兄伤心倒是小事,让外人笑话,岂不是也要说妹妹不知道理?”
“你是好人?”掌珠盘问。
“大大的好人,”韩世拓笑嘻嘻悄声:“不过,只在妹妹面前是这样。妹妹知道的,这外面走动应酬,越老实越吃亏。对着他们,愚兄我可就是个大大的坏人。我这名声不好,也由此而来。冤枉啊冤枉。”
他一双眸子波光般敛滟,在掌珠微晕的面颊上瞍来瞍去,风流公子的调调儿,俱在他的眼睛中。
掌珠不醉,也就醉了。
这种又讨好又奉承又做小又伏低,恰恰可中她的死穴。她往后微昂着脖子,面上也有些小得意,神采也飞扬出来,悠然地笑出无数春花:“是吗?”
这样子真迷人。
韩世拓不动声色往前走上一步,更近的能嗅到掌珠衣上脂粉香。而掌珠细腻如珍珠白的面庞,似可感受到那柔软玉滑……
“那这样吧,”掌珠忽然一扭头,带着三分醉意对韩世拓笑了笑。
她忽然的转过来,惊得韩世拓骤然定住,掌珠的细细喘息与此同时随之而来,好似最甜美的朝露,又让韩世拓意马心猿。
掌珠醉了,就没有看出韩世拓打算借醉轻薄她一下,她点着手指头,格格笑着:“既然你是个老实人,”
“大大的。”韩世拓微笑,以为这雏儿已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