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要什么?”红花睡在床前,一骨碌爬起身来问。宝珠又红了脸,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好在有帐子遮下脸,古人冬天放帐子为遮风,为安宁入睡,红花还不能见到宝珠姑娘的羞色,就重回她的热被窝,又殷勤地问:“是说了梦话么?”
“是吧,”宝珠回过话,不再言语。红花接上一句:“今天太累到,”宝珠就没再回。不久,红花入睡,宝珠睁开双眸,她还是睡不着。
她都说了什么,对着袁表兄的那些言语要是让他误会?宝珠心想这样可不行,千万的可不能让袁表兄认为自己对他有意。至于宝珠为什么不喜欢袁训,宝珠没有去想。
要去解释。
一定要解释自己并无他意,解释自己只是一不小心才那样说,但这一不小心是从哪里出来的呢?宝珠即刻就为自己想到开脱理由,这一不小心么,是出自对表兄大人的仰慕,哥哥么,难道不能一不小心的说几句。
她接下来转动心思,再想是不是还可以一不小心地,把红包多要几个?
红包快成了宝珠心病,让她就想着。
宝珠嘟起嘴儿,好吧,明天见到他,解释一番。但拿什么话解释呢,就说他为人太差,这个肯定不行,不利于要红包;袁训为什么差,宝珠也不去想,五个表兄在宝珠看来都是欺负人的,都差,不再需要找理由。
那就说他不招人喜欢吧?宝珠眸子一亮,对哦,他不招人喜欢,这就生生把昨天的话中嫌疑给解开。
可为什么不招人喜欢呢?
起夜用的小烛台上微火萤明,把宝珠侧影映上帐帘。宝珠看着自己的影子,一个一个的理由往外飞。
头一条,他不会恭敬宝珠。
本地的少年,如冯家如余家,全是挑尖的少年,虽然只在本城挑尖,但从余伯南开始,再到冯家四少五少六少,余下太小的不算,成过亲年长的也不算,见到宝珠不是姐姐就是妹妹的叫,拿有趣的话哄着,从来不敢像袁表兄那样。宝珠说一句,他要回一句。
宝珠记得很清楚,当时有几个对话片段。
宝珠说表兄是朵红花,表兄回:扎眼睛?
宝珠说表兄是人才,表兄一脸的陪笑,骂我?
那满面陪笑,现在想想是绝佳的讽刺。宝珠陡然一肚皮气又出来,对着帐顶子,刚才还有的三分睡意,也转为火气腾腾。
这是亢奋劲儿。
换成余伯南,他敢吗?
他一定说宝珠什么都对。
今天宝珠说积牡丹雪,余伯南只会笑,哈,牡丹花会死的,做一个提醒,他敢直接说这样不行,这样不能?
换成冯家的少爷,就是年纪小些的六少,也会说宝珠姐姐说得对。而五少就是面对宝珠说错,也会含笑不提。求亲不成的四少就更不用说,宝珠对的也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
安家的姑娘都生长在大宅门里,是标准的古代姑娘。不管是掌珠姑娘的要强也好,宝珠姑娘有时的聪慧也好,全都还是关在家里的那种。
寻常能见到的少年,都是家里挑过又挑,才允许进内宅的人,个个都是新新好少年。像袁训这样说话不客气的,宝珠头一回遇见。
头一个回合,宝珠自认没有赢。不但没赢,反而输在话上面,这岂不让她又生气?
以前她认为余伯南过于狂傲,见过袁表兄的出风头记,才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狂傲的人另有其人。
还拿话噎宝珠姑娘。
气得她直想到快天明,才迷糊了一觉,红花把她叫醒:“姑娘该请安了。”宝珠睁大眼睛见窗纸放白,忙起来梳洗,难免有些匆忙,就又把对袁训的埋怨加上一层。
多加一个红包,过年要三个吧。
今天年二十九,没有重大事情必须会出去的事,大多都在家里准备过年。
早饭过后,安老太太还没起来。她昨天玩得开心,劳了神思早起说腿疼。姑娘们请安过后,就在祖母外间守着。
掌珠和邵氏在祖母常坐的暖阁里,忙着操办年事,又对请吃年酒的客人单子。邵氏虽不能,但婆婆身子不快,她要在这里侍候,就和女儿坐在一起。
张氏带着玉珠宝珠和丫头们,装待客的细果子盒子,这是招待至亲的客人,如冯家等人,全是姑娘们自己手装,自己端详。
另半边屋子,五个少年都在这里,没有客人,他们也来守着安老太太,有医生来看过,送出去,又在这里看着丫头熬药。
装了半天果盒子,又交出去。宝珠又拿起针线,开始做起来。玉珠无事,虽董仲现在那边,又无话直接上去对上,这里人来人往,又看不进去书,就看宝珠做针线。
见她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红布袋绣,玉珠就问:“这是什么?”是口袋太小,是香囊又模样不好。
“红包。”宝珠笑靥如花。
那边五个表兄一起心中有数,诡异地互看几眼。
他们的诡异不在宝珠身上,而在宝珠的话里。
四表妹说红包,当表兄的自然想到见面礼还没给。
为什么不给,这又要问到袁训身上。
阮梁明等人出京是匆忙的,全由家人吩咐。他们昨天还和袁训去游玩,没听他说一个字出来,当天回家,就有长辈交待,收拾东西去吧。
这一收拾,就是几天。公子们全是很少离家的,都兴奋莫明。带剑不?还要好马。路菜多备几个,再让贴身小厮弄些好酒路上好喝。
他们全是久受教导,不会忘记给从没见面的表妹们带见面礼。
家家都是拿得出来的,带些京里最新的首饰,或是饰件,就很是拿得出手。
但路上见面一问,才知道这见面礼还不能给,只能给公中的礼物。
袁训的见面礼,一旦给出,将是定亲信物。而除此以外,他又没有带别的见面礼。大家劝他路上置办,袁训大冷天喝着北风送自己上门,正不自在,一定不办。
最后只能大家都不给,但先时不给,后面袁训送出信物,别的人没有也难过,同时也许收到东西的姑娘还不知道这是信物,因为定亲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老太太进京后再下大定不迟。
那袁训无故送东西,只能假托是见面礼。
但好好的来时不给,中间给出来,这也让人疑惑。
于是大家全说有礼物,压在行李下面慢慢找。本来都没想到,但今天宝珠坐在那里,手中缝红包,嘴里说红包,表兄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话答言。
四表妹是最小的,过年她管谁要都应该,五个表兄就看过来,默默地看着。
再笨的人也看出来四表妹昨天不高兴,因为没收到见面礼。
想想也是,后天年初一就是第二年,这算是旧年的礼物拖到新年才给,足的拖了一年。
见宝珠乐陶陶做完手中的,红花又送上红布,这一个稍大些,再次缝起来。表兄们数着,一共缝了五个,最后一个大得出奇,这个红包有一尺见方,钟引沛咽口唾沫,摸摸口袋,心想这个不是冲着我来的吧?
就踱步过去,打个哈哈:“四表妹,你这红包里要装些什么?”先问明白,让家人先备好,免得大年初一四表妹撒娇,给她玉她要金子,给她金子她又要银子,这还真没办法。
而且这个红包这么大,装完金子装银子,装完银子装玉,只怕还有空余。
宝珠见问,知道自己当面做红包有效,快快乐乐地道:“表兄,我这个里面要装金钱。”再添一句:“铜钱可不行。”
钟引沛抹冷汗状,刚才他出去接医生,头上有个帽子还没摘下,帽头儿上有块玉,就指着对宝珠道:“装这个行吗?”
怎么看那大红包,钟引沛怎么心中虚。
宝珠嘟嘴:“过年我只要金灿灿的金钱,钱铺里有换的。”那种给小孩子的,特意打造的金钱。
“……”钟引沛语塞,也不敢再站,灰溜溜状溜回原座,小声问道:“让人去办吧,不然后天要丢人。”
宝珠见他们耳语,心中更快活得不行。
见袁训扫眼过来,特意把手中红包举高,对着他晃晃,那意思,这个为你准备,专门找你要钱。
袁训状似无意的抬起两个巴掌,把一只手掌轻轻击打在另一只手掌上。
宝珠黑下脸,不给钱还想打人?她气呼呼:“红花,再取红布来,我这个还太小,再做个大的。”
五个表兄除袁训外,另外四个都小生怕怕状,不敢看娇憨的四表妹。他们不是给不起,是四表妹此时实在有些怕人。
她要做个多大的?
红花解开他们的疑惑,在红花看来,姑娘手中的红包就足够大,一尺见方,已经像个小型面口袋。
“姑娘,您要做多大的,我去库房上让他们量出来。”红花问。
宝珠鼓起腮帮子:“和装米面的口袋那样大,就可以了。”
余伯南父子从安府中告辞,是安府最后走的客人。
余大人功名从南安侯府里起,虽然南安侯府只来了两个孙子,本着知恩,余大人也要在此效力。
再说余伯南要进京赶考,这是一定的事,同这些贵客们多多的寒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小侯爷和董仲现都说过:“伯南进京来找我,”大家要报今天的文字仇,这“仇”对余家父子来说,是天大的福分。
余大人兴奋的也不坐轿,因本城并不太大。过去的小城池都不太大,在这一点上,看看至今还保留护城河,或叫环城河的城市,就能看出过去的轮廓大小。
父子冲雪而行。
轿子先打发回去,几个衙役带刀后面跟着。
“伯南啊,”余大人吸口新鲜空气,不但肺里充满清新,头脑里也活泼起来。他对儿子重恢复喜爱,疼爱的顾视他:“你学弓箭很好,读书闲暇多在家里练练,”余伯南才答应,余大人又寻思上来:“史捕快弓箭不错,你跟着他学,不不,还是有空去省里请教大人衙门里的吴捕头,他以前围剿过山贼,那弓箭一定不错。”
余伯南笑着说好,父子一同沉浸在久违的心心相连中。
腊月二十八的夜,雪不住的下,但父子都不觉得冷,反而仰脸掬雪,让那凉意把心中滚烫冲淡下来。
“不想靖安小侯爷如此平易近人,”余大人还在想阮梁明的音容笑貌。
“是啊。”当儿子的这样回。
“不想董大人的公子也毫无架子,”余大人又想到董仲现。
“是啊。”余伯南再次道。
余大人的眸光更为柔和:“伯南啊,你也不错。”今天前半场表现一般,后半场简直妙极。不但和几位贵客攀上再次相交的关系,还落落大方人人赞赏。
弓箭不中,或对对子输了,这是正常事,唯其态度落落,与别的秀才缩头缩脚不同,这才是让余大人更心喜的。
余伯南即刻想到宝珠,他在寒冷雪夜中,心中就更温暖而甜蜜。宝珠,因为有宝珠的几句话,余才子才找回自己的自信。
他爱宝珠。
他甚至想仰面雪空,大喊我爱!我心有所爱!
这种情绪让他快活极了,快活得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洋溢着快乐。他本来就是个英俊少年,在发自内心的快乐中就更标致。
余大人看在眼里,开心的笑出声。不过当父亲的不会想到儿子心中所想,还以为今天伯南稳重尔雅,他因此喜欢。
余伯南尽情的想着宝珠,把飞来飞去的每一片雪花上都映出宝珠的面容,而余大人则又缓缓开口,这一次兴奋压下去不少,他是郑重地道:“袁表亲,你看他如何?”
这是和儿子用商议的口吻。
袁训今天大展光彩,小侯爷都逊他三分,猜测他来历的人不止余大人一个。余大人问余伯南,是他对京中王亲贵戚认识都不多,更别说知道一些家族的丝连关系。想儿子和他们厮混整一天,总有些结论出来吧。
“此人是贵客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他不说出身,别人也不谈,必定是不能亮出。我私下向仲现兄梁明兄旁敲侧击过,他们都不作下面回答。”余伯南侃侃而谈。
余大人更为欣喜:“哦,你还知道打听过?”他对儿子一口一个“仲现兄,梁明兄”喜欢得不能自持。
这孩子,真的长大了。
“父亲想,寿年兄出手不凡,我岂能不加相问?”
余大人糊涂地问:“寿年是谁?”
“哦,就是袁表亲,我们同坐一席喝酒,交换过表字。”余伯南笑道。
余大人颇有老怀宽慰之感,感觉儿子真的不用他再多上心。他没有夸奖,但伸出衣拍拍余伯南肩头,父子都相视一笑,是从来没有过的彼此相通。
见衙门在即,余大人道:“不管他是什么出身,以我来看,只怕比小侯爷还要好。”余伯南也这样看,见父亲交待进京去好好结交,余伯南答应着,奉着父亲进门,见母亲在二门口儿迎门而站。
父子面上的喜悦,老远的就让人感知。余夫人也就喜悦了,迎过来笑:“今天不让我去,我却听说安家热闹的很。不过他家再热闹,哼,我却不想再去奉承,老爷你说是不是?”
余大人站住脚,微微地笑,却不答言。
余伯南站住脚,微微地笑,但心中早转着另一个念头。
余夫人自说自话,陪着父子往里走:“年货伯南送去了,这今年过年我们还请安府吗?往年请了,老太太不过来坐上一个时辰的,就这一个时辰,倒比所有的客都费事。请哪家的戏班子,要事先去问过老太太的丫头,就是看什么戏,也得先问过。老太太上了年纪,爱热闹的戏,往年一整天闹得我头疼,散了客过上三天还不好,今年我们不请她了吧,她有贵客在,不请也不会记得,”
“胡闹,”余大人没有过多发火,只淡淡道:“好好定戏班子,问老太太爱吃的东西和往年可有改变。是了,这事儿让伯南去办吧,”
余夫人吃惊过,忙道:“儿子还小,”
“他比你清楚,你让他去办。”余大人目视儿子:“里面厅上请老太太和城中女眷,外面请贵客们也来,你今天总把他们喜好全打听了?”
余伯南笑眯眯,他也许可能又能见到宝珠。
往年的年下请客,宝珠也许来也许不来,不过今年不同,如贵客们也到的话,宝珠姐妹们虽不是男人,也理当相陪着出来。
虽不坐在一处,但客人们都去了,主人自当也到。
余夫人还没有明白:“老爷,您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余大人略沉下脸,但想想又是笑,吩咐夫人:“请裁缝,给伯南做衣服,”才说到这里,余夫人笑起来,疼她儿子她岂不喜欢,余夫人掩口笑若银铃:“老爷您忘记了,过年的衣服都收进来,你们身上穿的可不就是?”
又有些惋惜:“这可是年初一祭祖时穿的,什么贵客不贵客的,你们今天就穿上身?”正想着父子必定喝高,偏不坐轿,一定淋雪回来,得赶快回房换下来,让丫头送去烘干,再重新打浆子才行。
余大人终于不耐烦:“我说给伯南做进京的衣服,”
“进京不是还早?”
“不早!明天就叫人来做,做几身好衣服,行装是行装,拜客衣裳是拜客衣裳,给他买好扇子,丝巾也要好的。上个月打官司的那外地珠宝商人说有好玉,便宜给我,我虽不一清如水,却也不贪图钱子,明天喊来,你多备钱,要是好就买下来,给伯南镶在帽子腰带上,”
余伯南笑嘻嘻:“父亲不必多花钱,梁明兄他们全是一身细布衣裳,我进京去更不和他们比,给我朴实些,那无华的衣裳多弄几件,这是本色,虽处于膏梁纨绔中亦不丢人。”
余大人更高兴,见厅口儿在即,和儿子站上台阶不再让雪淋着,柔声地道:“你不懂,贵客们固然不以衣冠取人,但京里别的人可就不好说?你要和他们出游,让人看轻你是小事,让人看轻带你出去的人,以后就不能多多出去。”
余伯南恍然大悟,心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别说在京里那天子脚下繁华都市,就是本城也处处有这样的人。
但他还是坚持:“我以文会人,不以衣冠会人,以衣冠会我的,我还不要会。父亲不必让母亲多花钱,就按梁明兄等人的,给我两身细布衣裳就行。一惯绸缎都不要,衣服衬不出人的风采来。”
余大人更是喜乐,对旁边听呆的余夫人道:“就按他说的办,取衣料来先给他过目,他进京还有时日,你再带着灵巧的丫头,细细的给缝里衣,再多带钱,”
余夫人总算有插话的地方,忙道:“备下两百两银子。”
“太少!给他一千两,再预备五百两,随时接济他。”
余夫人瞠目结舌:“老爷,这两百两可足够伯南在京里过上一年,”各朝代官俸不同,但县官们小官们也相差不大,一般的小官员,一年杂七杂八加在一起,冰炭敬全算上,一百两银子上下的大有人大。
就余大人这官来说,本城父母,听上去漂亮,不过也是个小官吏,但在外省自有油水就是。
两百两银子,是小官员们两年的收入。
以余夫人想,儿子赶考总不能呆上一年,这是足够的。
余大人的话,就把余夫人吓上一跳。
她小心的打量自己丈夫,像是不认识他。数日前,余大人还为纳妾的事看儿子鼻子不是鼻子,今天拜了一回客,就……。
“老爷,安家老太太为方氏小贱人说了好话?”余夫人心想只能是余大人不再生方氏的气,才顺带原谅了儿子。
余大人啼笑皆非,余伯南也哭笑不得。余大人拂袖:“这是从哪儿说起?”和余伯南走入房中。
丫头来换衣服,余伯南帮着父亲换下来。他还不走,余大人满面笑容:“你还有话要说?”余伯南道:“是。”
“你说你说,”余大人关切地问:“你还要什么?”
余夫人虽还是犯糊涂,但父子亲厚,她欢喜之极,就在旁边坐下来。
余伯南就道:“回父亲母亲,儿子想,已纳方氏,这又过年缺人手,让她出来侍候吧,也学着一些。”
“不行!”余夫人柳眉倒竖,银牙咬住,怒气和青筋一起爆出:“见到她饭也吃不下!”随即暗暗为儿子担心,你父亲就为她气你良久,你还提她作甚?
这个好心眼的傻孩子。
余大人却没有夫人预想中的发怒,反而沉思地想上一想,断然地道:“好。”
“哧溜!”余夫人从椅子上滑下来,丫头们忙去扶,余夫人捂住腰:“疼哦,”
余氏父子尽皆无话可说。
房中乱成一团,揉腰的,问要不要请医生的混在一起,余大人皱眉,手指按住额头:“夫人进去歇着吧,有话我等下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