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会回去的时候,去那边草垛里,比较松散的一把稻草拔下来。”索性这次宁光一见他就让出了位置,赵建国也没说什么,两人默不作声的洗衣服,过了会,宁光总算洗完了,拎起篮子要走,赵建国忽然开口,他说话的时候还是看着水面,不看宁光,“里面有作文书。”
宁光一愣,正要说什么,赵建国自顾自的继续道,“是安怡买的。”
“安怡借给你看的吗?”宁光下意识的问,“那你借给了我,你自己看什么?”
赵建国搓衣服的动作粗暴了点,过了会儿才瓮声瓮气说:“我哪里有这个福气让安怡这么上心?她本来是买给你的,我作文不好,所以留下来看了几天,有点弄脏弄破了……你要是想告状,随便。”
“没有。”宁光忙说,“要是新的拿回去,我家里肯定要问。旧一点正好说别人不要给我的,或者说借来的。”
这时候没人肯把保管簇新的书随便借人。
要借也是关系特别特别要好的那种。
比如说沈安怡之于宁光……宁家人要是这么认为了,宁光的下场可想而知。
“安怡说今年香港回归。”赵建国不易察觉的松口气,他其实还是很怕宁光去跟沈安怡告状的。
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套作文书也许沈安怡不会在意。
可他这个表妹又不是傻子,要是知道他昧下了给宁光的作文书,谁知道会不会疑心其他托他交给宁光而宁光迄今连影子都没见过的东西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他耷拉着眼皮,说,“县里有作文比赛,她已经报名参加了,让你也去试试……有奖品的,前几名好像还有奖金。”
“……”宁光沉默了一下才说,“哦。”
她前几天才觉得这世间大概只有沈安怡最理解自己,现在也不这么想了。
自己从头到脚,哪里有一点点凭着一套作文书就在县里作文比赛拿奖的本事???
何况主题还是香港回归……宁光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甚至连香港在新岗村的东南西北哪一个方向都不清楚。
至于说奖品跟奖金,宁光就更不感兴趣了。
因为且不说她根本不可能拿到。
就算拿到了……想也知道,那都是帮宁宗拿的,自己什么都轮不上。
宁光实在不清楚,沈安怡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早先建议她上大学,现在让她去参加作文比赛……可能在这个同龄人眼里,她自己做的到的,宁光也做的到?
宁光很想跟沈安怡说,自己不但根本没有参加作文比赛的资格,甚至连兴趣都没有。
香港又不是她的,爱归不归,归来了也不会让她少做一点家务,更不会让她多吃一块肉……关她什么事?
她甚至连作文书都不想拿回去。
然而经过草垛的时候,宁光脚步停了停,虽然最终还是就这么走了过去,片刻后,趁家里人不注意,她还是又走了出来,去草垛里将作文书拿走了。
因为路上怕人看到,她从草垛里摸到三本书后直接塞进了棉袄里。
跑回家,进了自己房间后才拿出来看。
这三本是一套,上中下。
可以看出来,之前有着挺漂亮的封面。
但这会儿已经被乱涂乱画了一堆看不出来用意的图案,雪白的底色也沾了许多污垢。
宁光皱着眉,心里对赵建国很有些埋怨,虽然她对作文书兴趣不大,虽然她觉得沈安怡根本不了解自己……可这毕竟是她唯一的朋友给的,赵建国扣下来看几天,也就算了。
可弄成这个样子是几个意思?
这是完全当成自己的,所以随意糟蹋了吧?
不,这年头大部分人对于书本还是很爱护的,应该说,赵建国正因为知道不是给他的,却落到了他手里,故而带着怒气跟嫉妒,存心使劲儿作践。
恐怕这人其实根本没想过把这套作文书交给自己,纯粹是那天自己教了点他洗衣服的诀窍,所以投桃报李的送了过来?
宁光咬唇,翻开书,破损更大,好几个地方甚至被撕去了书页,还有被剪刀或者小刀什么剪开的。
之前宁光说,旧一点的书好,这样可以骗家里人是别人不要给她的……现在都不需要骗,这书扔地上估计也就捡破烂的肯要!
她真恨不得立刻跑回去找赵建国算账才好!
只是连宁宗都在赵建国手里讨不了好,她又怎么可能跟这人算得了账?
宁光气恨了半天,最后只能从房间里翻翻找找了些旧本子出来,趁家里人不注意,去放粮食的地方偷了点小麦粉,晚上烧饭,用铜勺熬了点浆糊,将作文书尽可能的修补了下。
因为本来也不是很喜欢看作文书,这会儿看到书在跟前就忍不住想到它在赵建国手里被糟蹋的样子,宁光越发觉得眼不见为净,看看已经没法收拾的更好看了,索性就扔进了床底下的箱子里。
这事没几天就被她忘记到脑后。
不想开学之后没多久,学校只有早上做广播体操时才会使用的大喇叭里忽然传出通知,要大家都到操场集合。
按照平时做操时的队列完成集合后,校长跟几个年纪比较大的老师脸色严肃的走了过来。
他们没有立刻理会叽叽喳喳的学生们,而是商议着抬了个桌子到主席台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了台电视过来。
一番准备完成后,校长才走到电视机边,拿起话筒,指着里面的画面,问:“同学们,有人知道这次集合的原因吗?”
底下学生争先恐后的伸长了脖子去看电视画面,虽然他们这个时候都是看过电视了,可在学校看电视还是头一遭,很明显感觉很新奇。
因为离的远,电视的声音又不是很响亮,位于队伍中间的宁光只能在缝隙里勉强扫见一角鲜艳的国旗。
它盖在一个躺在鲜花中间的老人身上。
那老人好像有点面熟。
女孩子很快就失去了兴趣,漠然的站回队伍。
四周同学倒是很热心的交头接耳,试图回答校长的问题:“你知道吗?”
“不知道……那个谁,你呢?”
半晌后,校长似乎有些失望,提高声音告诉了他们缘故:“邓小平同志去世了。”
“噢……”不同于之前的茫然,这下子底下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声。
其实所有的学生都还不能理解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大家只能本能的觉得,这个时常挂在耳边的名字忽然没了,好惊讶。
宁光是连惊讶都没多少。
毕竟这个时候乡下又不作兴订报纸,她长年家务活都忙不过来,也没空去看电视。
对于某些老少皆知的名字,还是上学之后听老师同学说多了才知道。
可也就是知道。
她主要还是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国旗下的那个人离她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遥远。
倒是校长那一辈人,开会的时候固然庄严肃穆,事后宁光由于上个学期考太差了,被老师喊去办公室训话……这时候村小的条件很差,所有老师,包括校长,都在一间办公室里。
宁光挨训的时候,听到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师还在讨论,有个老师平时看着挺凶的,这个时候却眼眶泛红,看着仿佛哭过。
其他人劝他,指着宁光说你看学生在,快点别叫学生笑话了。
那老师看了眼宁光,摆着手说:“你们不懂……只差五个月,只差五个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