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光抓着门框，眼睛瞪的大大的，看着她，不说话。
这个距离，哪怕是褚老婆子有点老花眼了，也看出来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我对你不好？”挑了挑眉，褚老婆子忽然来了谈兴，问，“觉得我重男轻女？”
宁光不敢作声。
“实际上你命够好的了！”褚老婆子冷笑了一声，缓缓说，“比你三个姑婆哪个都命好！”
三个姑婆？
宁光有点茫然。
自己牙牙不是独生子吗？
但褚老婆子却不打算给她详细解释，而是摆了摆手，让她滚去做事：“好好尽你的本分，别搞那些有的没的！美头太贪心都不会有好下场！”
宁光浑浑噩噩的回到灶间，烧火的时候差点把手都烫到了。
苗国庆做完了外面的事情，趁没人注意，过来给女儿搭把手，见状连忙提醒，宁光才躲过了被烫出大水泡的下场。
“美头，你马上也就十一了。”苗国庆以为她还在介意刚才被褚老婆子当出气筒的事情，就轻声细语的安慰，“长到能结婚也是很快的……再忍一忍，结婚之后，就去别人家过日子，那时候他们就不会管你了。”
宁光看了看外面，见空无一人，就小声问：“阿伯，你知道我有三个姑婆吗？”
苗国庆愣了一下，说：“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我真有三个姑婆？”宁光愣道，“那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听人提起来？”
“……早就不在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当然没必要提。”苗国庆说道，“你这年纪，应该不知道的啊，谁跟你讲的？”
宁光小声说：“刚才太太说我比三个姑婆都命好。”
苗国庆本来听女儿问姑婆还没怎么，闻言顿时变了脸色，说：“你是不是惹你太太生气了？”
“……嗯。”宁光迟疑了下，点头。
“等会儿赶紧去跟你太太认错！”苗国庆深吸口气，郑重道，“你太太要是不原谅你，就跪下来，爬过去抱着她的腿，说你有很多用，说你以后再也不会惹她生气，说你会帮忙做家务，还能照顾宗宗……反正要让你太太觉得留着你百利无一害，明白吗？”
宁光从来没见过阿伯这样的严肃，有点愣愣的点头。
“唉，你怎么能得罪你太太！”苗国庆兀自觉得不够，但他素来拙嘴笨舌，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给女儿讲道理，心烦意乱道，“你就是得罪你牙牙、你姆嫚，也比得罪你太太好……这可是要命的……唉，希望你太太上了年纪心软点……而且家里现在也离不开你……应该没事的，没事的。”
“阿伯，我那三个姑婆怎么了？”宁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问，“为什么太太说我比她们命好？我觉得我命一点都不好，别说跟安怡比了，连宗宗都不如！有时候我觉得，我还不如早早就没了呢！那样至少不会受这么多委屈而痛苦！”
苗国庆有些惊愕的抬头，看了女儿好一会儿，才不可思议道：“你不要乱说话，俗话讲，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怎么都比死了好的，美头家家的，谁不受委屈？你看隔壁美头的姆嫚，赵霞现在是风光的很了，首都都去过，还待了快两年了，可在家里的时候，何尝不是流着眼泪长大的？熬过去就好，不熬过去，谁知道你将来没有过赵霞那样的生活？”
宁光咬着唇，觉得自己恐怕八辈子都过不上赵霞那种生活的，她现在更关心姑婆的事情：“那阿伯告诉我，三个姑婆到底怎么了？”
“……就是没了啊。”苗国庆说，“一出生就没了。”
宁光起初以为是说先天不足，才落地就死了，然而苗国庆又说，“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你太太，宁家人丁一向单薄，你太公当初也算个能耐人，赵家仗着人多势众，在村子里一向横行霸道，唯独不敢欺负他。结果你太太接连生了三个美头，那个时候人再有地位有本事，没儿子都是不行的……还好你太太第四个就生到了你牙牙，也幸亏这样，你太公去后，赵家使了很多法子，就因为你太太有儿子，所以他们始终没法抢走你太公留下来的家业，更没法把你太太母子赶出村去。之前搞运动的时候，赵家好几次都想把咱们家打成地主。也是你太太设法解决的……你太太是个很厉害的人，也很不容易。”
所以美头你千万不要得罪她，这个家里加起来都玩不过褚老婆子一个。
何况这个家里唯一肯站在宁光这边的也就只有苗国庆。
“……阿伯，你还是没说清楚，三个姑婆到底为什么一出生就没了？”宁光觉得有点冷，虽然确实已经是岁末了，可她穿的还挺多的，这会儿又在烧锅，靠着火，按说应该觉得热才对。
然而她觉得心底升起来的寒气怎么压都压不住，有点结巴的追问，“是……是太太……太太她……”
“那时候这种事情很多。”苗国庆看着灶头，情绪居然是平静的，“小鬼滩就是这么来的。”
不想要的美头，心软点的人家，直接裹点东西扔去小鬼滩。
如果有人经过捡走了，那么也算是条生路。
心狠点的，比如褚老婆子，挣扎半晌生下孩子，问一句是男是女，知道是美头后，打发走了接生婆，亲手按进尿盆里。
回头就说孩子福薄，来不起自己家，所以才落地就没了。
褚老婆子连续送走了三位这样的福薄的女孩子，图的就是不让村里人笑话自己只能生女儿。
她那么好强的人，嫁的又是一个人能叫整个赵家都自惭形秽的能干人，如果膝下是一群美头……叫她出了门怎么抬得起头？
所以她连把美头丢出去都不肯。
宁可亲手溺死她们。
苗国庆没跟女儿说细节，那时候溺死女儿除了不想要女孩子外，还有个说法，就是这样吓唬那些女婴，让她们以后不敢来自己肚子里投胎。
然后就可以生儿子了。
褚老婆子后来生了宁福林，越发觉得自己连杀三女的做法是对的。
这么多年了，跟村里人发生矛盾的时候，尤其是跟年岁仿佛的妇人吵架时，也不是没人说起来过，说褚老婆子心狠手辣，亲生骨肉都能下毒手，还不是一次两次……可褚老婆子从来没有任何后悔。
她一直认为那三个女儿不死，就不会有儿子来。
见宁光两眼发直的跌坐在灶门口的矮凳上，苗国庆叹口气：“所以你知道了吧？你真的不能得罪你太太。”
虽然现在是新社会，政府不允许溺死女婴这种事情了。
可是以褚老婆子一个人跟整个赵家斗到现在的心眼，要玩死还没成年的曾孙女，简直脑子都不用动！
苗国庆再次叮嘱女儿：“你等下一定要去跟你太太认错，取得你太太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