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零八章 矛盾

大周王侯 大苹果 6213 字 9个月前

钱谦益看了一眼闭目仰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养神的吕中天一眼,咂嘴道:“老夫就怕……就怕弄巧成拙啊。那新法……新法一旦成功,严正肃和方敦孺可就无法撼动了。到时候,怕是吕相的位置……”

“哈哈哈,笑话。那新法怎么会成功?钱大人,不是卑职无礼,您怕是真的老糊涂了。那新法如此的急功急利,如此的野蛮强行,又怎么会成功?什么让百姓回归土地耕作?无非是抑制兼并罢了。还有那什么放贷于民,那是直接从百姓身上取利。现在大伙儿还不太明白,很快他们便会明白过来,严正肃是要割百姓的韭菜。这和加税有什么两样?我斗胆预测一句,此新法必起民愤,严正肃和方敦孺会被万人唾骂。”吴春来冷笑道。

“……竟有如此的严重,我可是真的没看出来……”钱谦益喃喃道。

椅子上的吕中天忽然睁眼坐起身来,呵呵笑道:“钱副相,比这严重的还在后面呢。不仅要激起民愤,还要激起官怨。那数百万户的闲散百姓回归土地耕种自然是个极好的想法。我只想问一句,这些人卖了田亩流离在外,又想回归土地,请问,哪里来的田亩给他们耕种?大户人家也是花银子买下的田亩,凭什么给他们耕种?嘿嘿,接下来下一步,严正肃和方敦孺必是要解决这件事了。我倒是很像知道,他们怎么从大户手中将田产要回来。依着这两人的脾性,估计手段也是强硬之极的。那他们得罪的可不仅是百姓了,连豪门大户也一并得罪了,到那时,还有谁帮他们说话?刀没架在自己脖子上,一个个拍手叫好。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我看谁还叫好?等着吧,好戏在后头呢。”

钱谦益终于明白了过来,不是吕相不软弱可欺,是吕相早已看穿了一切,他只是在坐观动向,找寻时机罢了。自己再一次暴露了智商,实在是有些难为情。钱谦益其实并不想致仕,他还想在副相的位子上干下去,但这一切都需要吕中天的扶持才成。就像当年吕中天硬生生的将他拉到这个位置上,不顾众人的反对那样,钱谦益自己也明白自己是不够格的。但现在,自己怕是真的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呆下去了,因为吴春来比自己强太多。吕相身边需要的是吴春来这样能看清楚事情的人,而非自己。虽然有些遗憾,但钱谦益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怨恨之心,这副相之位本来就不属于自己。自己做了这么多年也已经够本了。而且,朝着看起来很快便会乱做一团,自己还是图个清静离开的好,自己这个智商就不要掺和了。

雨停了,钱谦益告辞离去,公房内只剩下吕中天和吴春来两个人。吕中天微笑着对吴春来道:“春来,你果然和老夫合拍,你的看法和老夫相同。老夫没有看错你。钱谦益太糊涂,我想改让你接替他的位置了。当年钱谦益为我做了些事情,我也提拔了他为副相。这么多年来他也没什么建树,于我而言也仁至义尽了。朝中情势复杂多变,我需要你站出来。过几日我便劝钱谦益提前致仕,奏请你为副相。你看如何?”

吴春来激动的跪地磕头,口中高声道:“多谢吕相栽培之恩,下官誓死追随吕相,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吕中天摆手道:“不要这样,你不是效忠于我,你是效忠于朝廷。变法之事,严正肃和方敦孺蛊惑圣上,坏了朝纲,我们是不能坐视他们胡闹的。但现在圣上对他们全力的支持,我们只能静观其变。虽则此新法有很多弊端,但只要执行得当,也必是有成效的。不瞒你说,老夫其实心里也有些犯嘀咕,真要是被他们做成了,哪怕是有弊端和民怨,只要于朝廷财政有益,皇上必也是认可的。到那时,我们反而处境尴尬了。”

吴春来沉声道:“不会成功的,吕相你放心,这新法必然不成的。卑职不会让它成功的,这两个人如果霸占朝纲,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么?新法弊端明显,卑职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让其难以成功。但那么做,似乎有悖朝廷的期望。毕竟,朝廷财政吃紧也是急需解决的问题。”

吕中天长眉一挑,轻声道:“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朝廷的难题确实需要解决,但乱朝纲者也绝不可容忍。祸乱朝纲动摇人心比之朝廷的财税之事要严重百倍。李唐时的杨国忠善于理财,为朝廷赚了很多的银子。然则如何?李唐衰败自杨国忠专权始,这便是重利而轻义之弊。我们绝不能以一技而掩其偏。国之重臣,讲究的是忠义之道,而非取利之技。严正肃和方敦孺枉读圣贤书,他们要全天下人都逐利,这将会让我大周的风气败坏,绝不可容。”

吴春来躬身拱手道:“下官受教了,下官明白了。”

……

政事堂南侧,制置三司条例司的独立院落后堂公房之中气氛一片沉闷,丝毫没有条例司颁布新法之后应有的喜悦之情。因为回到公房之后,杜微渐便脸色阴沉着坐在自己的桌案后生闷气。同公房的几人知道这个人不好惹,也都憋着不说话。

林觉其实也是心情不悦,也没心思做事,于是搬了凳子坐在廊下看雨。

刘西丁凑在林觉身边低声笑道:“瞧那位杜大人,今日颁布新法,是我条例司的大喜事,他反倒像是丢了魂似的一肚子不满。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

林觉皱眉道:“刘大人怎不去问问他因何不满?”

刘西丁道:“还不是因为他的建议上面没有理睬。他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这里可不是他做主,最终的条款是需要严大人和方大人定夺的,他倒是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林觉冷声道:“那么刘大人把自己当什么了?只是个没有脑子的听人摆布的傀儡么?没有自己的想法么?”

刘西丁一愣,满脸通红的怔怔的看着林觉。林觉自知言语过重,缓和了语气道:“刘大人,不要再背后说人,这样反倒让我看轻了你。我和杜大人之间并无芥蒂,你每次都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莫非是要看着我和杜大人闹起来你才开心么?我不喜欢听这些话。”

刘西丁面色羞愧,无地自容。林觉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要让你难堪,官场上有一种人是我最不喜欢的,我是真的希望你不要当那样的人。”

“是是,林大人放心,我再不说这些花了。”刘西丁面色晦暗,连连说道。

林觉站起身来走进公房之中,看了一眼正坐在桌案之后铁青着脸的杜微渐,走到自己的桌子旁坐下,缓缓的磨墨,拿了毛笔蘸了墨汁后略一思索,铺纸刷刷刷写了起来。片刻后,写好了一张纸,鼓着腮帮子吹干了墨汁之后,林觉仔细的叠好踹在袖子里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林大人请留步!”突然间,坐在林觉身后位置的杜微渐出身叫道。

林觉停步转身微笑道:“杜大人有何指教?”

杜微渐沉声道:“林大人,今日之事你就一点看法都没有么?那新法的条款你便毫无意见么?”

林觉笑道:“杜大人,木已成舟,新法已然公布,现在还说什么?”

杜微渐怒道:“难不成我们都是泥塑木雕的木偶?两位大人行事实在教人失望,杜某满怀崇拜之心前来,欲为变法之事助一臂之力。却没想到却遭受如此怠慢。既不同意我们提出的条款,却又为何佯装答应?这算什么,拿我们不当人么?”

杜微渐声音很大,像是喊叫一般,吓得坐在最后位置上的另一名检校文字官田慕远站起身来,摆着手道:“杜大人,杜大人小声些。莫要教两位大人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不但要教听到,我还要去当面理论呢。”杜微渐拍着桌子叫道。

田慕远咂嘴摆手道:“哎呀,杜大人,你才入仕不久,官场的规矩不懂么?咱们都是下属,上官才是最终决定事情的。条款的变动也必是两位大人做出的决定,那是他们的权力。难不成要两位大人听我们的不成?不要颠倒了主次啊。”

“错了就是错了,错了便对新法有害,那不是一两个人能决定的,那是干系道新法的成败之事。我们既是条例司的官员,理应要据理力争。难道个个当缩头乌龟?那还要我们作甚?还要我们编纂新法条款作甚?两位大人口述,我们笔录便是。在其位谋其政,这是我们的职责。否则便是渎职。”杜微渐大声说道。

“哎!杜大人,莫要书生意气。怎么说呢?时间长了你自然便明白了,消消气,千万不要做出过激的举动。林大人,您给劝劝。”田慕远皱眉道。

林觉看着满脸怒气的杜微渐不语,杜微渐皱眉道:“莫要劝我,林大人,你能忍住不说话,我却不成。你休要劝我,否则我会看不起你。”

林觉微笑道:“杜大人,谁说我要劝你了?你既如此愤慨,干什么不跟我一起去见两位大人去?我刚要去见两位大人,你便叫住我了。”

“什么?”田慕远惊愕出声:“林大人,你也这么不懂事么?要去找两位大人理论?”

林觉微笑道:“我不是去理论,我是去申请调离这里。”

“调离?”杜微渐和田慕远惊呼道。

林觉伸手从袖中取出适才写的那张纸递给杜微渐。杜微渐快速打开,迅速的读了一遍,皱眉道:“你打算调去当相度利害官?那是为何?”

林觉沉声道:“检校文字是制定条例,相度利害官是检查新法的执行情况,保证新法的实施。现在我们犯下了错误,虽然那不是我们的错,是两位大人执意而为之。但我既然觉得其中有纰漏,便应该去补救这纰漏。所以我申请去当相度利害官,去监督新法实施的过程,去一线,用事实来说服两位大人修改新法。而不是在这里生闷气。我的原则是,我做的事我负责任,我犯的错,我要积极的补救。倘若我无法补救,那么我便申请离开条例司。这是我的行事风格。”

杜微渐怔怔的看着林觉,沉声道:“林大人,本来杜某对你是颇不服气的。就算是现在,杜某自认为才学不输于你。但在行事上,你胜过杜某许多。杜某只知生气发怒,而你却已经准备行动补救了。就冲这一点,杜某敬你三分。你说的对,我们犯下的错要去补救,我也去做相度利害官,去下边的州县去巡视,用事实来改变两位大人的想法。”

林觉微笑道:“那还等什么?咱们一起去见两位大人。”

杜微渐道:“莫急,我写个申请调离的请文。”

林觉哈哈一笑道:“还写什么?在我这张下边签个名不就成了?莫非杜兄认为我写的文采不够斐然?”

杜微渐哈哈大笑,提起笔来刷刷刷写下自己的名字。两人相视而笑,携手出公房而去。

田慕远呆呆的站在公房里,看着两人的背影出了门喃喃道:“这算怎么回事?两大笔杆子走了,后面的事儿还怎么做?林大人你跟着起什么哄啊,那两位大人一个是你老师,一个是你老师的挚友,你这么做不是拆台么?”

公房廊下,全程竖着耳朵倾听的刘西丁看着林觉和杜微渐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来。片刻后,他一头扎进尚自未停的雨里,消失在院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