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别的奴仆自是不敢做的。
阁楼山,先前还跪趴在地的沙月在听见九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以后,方才扶着门框,缓慢直起身来。她后怕地拍拍胸口,放下心中的惴惴不安。
‘敛秋说的果真没有错。’她在心中如此侥幸的想着,对敛秋的盲从又坚定了几分。
不过,担忧待会儿领阿宝回来的时候会遭遇那几位小郎主的阻挠,沙月决定还是叫上敛秋,再请一个九郎身边的跑腿小厮,大家一道去‘领回’阿宝。
人多好借势。若事不成,还能罚不责众。
不得不说,胆子小的人很多时候却是极具小聪明的。
可是,等到沙月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赶到莲湖边上的时候,莲湖上早已人去湖空,四顾茫然只有几簇芦苇倒映在粼粼波光之中,孤独而飘零,若飘若止,若有若无……
在一簇芦苇脚下,躺着一个浑身湿透的胖娃娃,紧闭着双眼,呼吸清浅绵长,正等着她们去发现。
其实在那两个半大少年带着男童离开以后,在沙月伙同敛秋,一同去邀请九郎的贴身小厮的时候,娃娃早已失去知觉,并且整个人开始向下沉去……
这个时候,一个随从打扮,身形高挑之人正发了疯似的往这边跑来。
那人其实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有如此激烈的情感,仿佛来自身体本能的反应已经远远超脱于大脑的控制。
当年她刚一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被仆妇抱着的一双龙凤胎。蓝色襁褓里的是弟弟,瘦小而虚弱,连哭声都跟个小猫儿似的。红色襁褓里的是姐姐,不仅生的壮实白胖,其哭声岂止震耳欲聋,简直可以到两军阵前御敌……
据说她就是被那无敌哭声给‘唤醒’的。
她一直觉得,她并不算是那两孩子的‘母亲’。怀,不是出于她的意愿,生,她也未曾遭受过分娩之痛,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的‘喜当娘’罢了,故而也未曾给过他们多少疼爱。
可是,刚刚甫一听见那个名字时,都不确定是否就是那个丢了的孩子,还是仅仅不过同名罢了,她的心都止不住地狂乱跳动,尔后悸痛无比,接下来一切都失控了……
一路边跑边打听,等她到了莲湖的时候,匆忙扫视一周,四下除了岸边的一画舫、一独舟外,整个湖面空荡荡的,别说几个当事人,连只水鸟都没有。
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莫过于此。
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整个人几欲崩塌。
在尤不死心的寻找过后,她默默转过身。
突然,她又转了回去,然后纵身一跳,像条踊跃的鱼,飞快朝湖心一个点游去。
屛住呼吸,潜下水,水下果真有一个摊手摊脚的胖娃娃,那娃娃比当年大了一圈,也更好看些,线条上有她父亲的影子。
仿佛有一束烟火在黑夜间炸放,仿佛心河都泛滥,四处流淌不息……
根本不用大脑发出指令,再由神经末梢传导四肢,臂膀和胸膛已经自主趟了过去,将那小小的身体紧紧地簇拥着、包裹着。
“哗!”
她带着娃娃破水而出,找个最近的岸,几下游划过去,然后将娃娃平坦着放到地上,松开其衣襟,按压胸口,将娃娃腹中的污水通通都挤压出来。
然后,她俯下身,一口又一口地将新鲜的空气,嘴对嘴地渡给那娃娃。
终于,娃娃的胸膛开始回暖,开始会自己微弱的呼吸。
湿漉漉的长睫颤了颤,双眼慢慢睁开一条缝,尔后又沉重的闭合。
“呼……呼……”她大喘着气,半倚在地上,目光锁着娃娃竟一刻也舍不得的移开。
可是喘着喘着,在不可抑止的惊喜过来,本该属于她这个近四十多岁灵魂的理智又慢慢回笼。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怎样老旧的时代,这个时代对女子又是多么的苛刻和不公。
一句风评可以葬送一个少女的人生前程,一段流言便能使这世间添增几缕芳魂……
而这娃娃,她出身最讲究体面清白的士族,将来甚至可能站在更高,更为显眼的位置……
她不能就这么认她,这与杀她无异。
而且她的心中还有一个蠢蠢欲动的,疯狂的,自私的念头……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凡为爱人之因,宿世三生结缘,始配此生之爱人……”
此为防盗章楼下,那板正瘦高的老叟已经走了,九郎却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而夜风起,卷过褐杆虬枝间的最后几片枯叶,飒飒落落。九郎身上一袭白色笼冠大袖衫亦被吹得纷扬,远远瞧着,像是要羽化乘风而去……
阿宝几次张嘴,想叫又不敢叫,只有不错目地一直望着他。望着望着,九郎似有感应,突然也转过脸来,对着她半隐在窗边的小脸浅淡一笑,阿宝被这一笑安抚得迷迷瞪瞪的,不注意重心一偏,摔了。
“啊啊……”阿宝趴在地上哭得凄惨。冬日穿的厚,阿宝又胖,这一摔倒不是摔的有多重,更多的是吓着了,而且摔的时候也带着那莲花四方凳偏倒下来,刚好砸在一边脚踝处。
九郎见阿宝的小胖脸在窗边一闪而过,心下顿感不妙,谁知下一刻便果真魔音贯耳。
九郎捞起袍摆,也顾不得什么风度,几步冲了上去。
楼上,阿宝朝着门口的方向,抬起脸,哭得竟是毫无保留,其音量一如既往的高亢而震撼。
而九郎此刻却顾不得那好似能够将房顶都给掀了的无敌哭声,他只直直盯着她涕泪横流下的那张小嘴。
那小嘴早已不是什么小嘴,而是被张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里面红猩猩一片,看着好不渗人。
一时,九郎又惊又怕又疑惑。
这是摔坏了内脏?
这么严重?
直到,九郎注意到她那血盆大口下方的地毯上,躺着的那颗白白的,小小的,断牙。
九郎扶额,突然想起这小家伙大概五六岁的大小,向来能吃能睡,自从跟着他以后更是玉盘珍馐,养得这叫一个珠圆玉润,这提前换牙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别哭了,先起来。”九郎蹲下身,扶着阿宝的一边胳膊,面无表情地说道。
阿宝眯着一双水泡眼望他,委委屈屈地又哼了哼,这才就着九郎的力道缓慢直起身来。
谁知下一刻,她又突然“啊”了一声,然后对着九郎扑了个满怀。
九郎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力道冲击,摔坐在了地上。其实这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宝的泪水、鼻涕、口水还有混着口水的血水,涂了九郎一身。
九郎岂止是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简直想大叫,也像阿宝那样毫不保留的,能掀房顶的大叫。
“起来。”九郎的声音很沉,紧扣牙关。
阿宝的小手还在九郎的胸前乱动着,哭兮兮道:
“脚疼,脚疼……”
九郎堵着的气瞬间就散了。
他闭了闭眼,一手撑地搂着阿宝站了起来。然后将其抱至坐榻边,脱了她指着的那只脚上的鞋袜,果真见本来就又短又粗的小胖腿的下边一截更加粗壮了几分,上面红彤彤一片,挨着脚踝的位置,甚至红里泛着青乌。
“莽撞。”
九郎一边埋怨着阿宝,一边出门宣来几个仆婢,一些为阿宝敷药换衣,一些伺候他沐浴更衣。
“如此莽撞。”
九郎又埋怨了一句,向下瞟了眼阿宝的小短腿,这才转身绕去浴室。
阿宝目送着他疾步远去的身影,身上虽痛得‘嘶嘶’出声,然心里却是暖融融的。
九郎的脸向来都是没有温度的,即便是笑眯眯的时候,依然极尽疏离和淡漠。阿宝是个敏感的团子,她却能本能地感应到他那张无瑕外衣下,深藏着的炙热……
待仆婢收拾好以后,便陆续退了出来。阿宝窝在床上等了一小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迷糊中,九郎头顶着漆纱笼冠,身着宽衫大袖,竟一丝不苟地走了进来。
阿宝陡然清醒,在她的认知里,如此装扮的九郎不是要外出,就是要会见什么重要的客人。总之他现在要离开这里。
“起来。”九郎言。
阿宝虽不知九郎何意,但还是乖巧的爬出被褥,跪坐在榻上。
“下榻。”九郎又道。
阿宝疑惑地看了看九郎,见其面容颇为严肃,便将想问的话又咽了回去。下榻的时候大概因为不小心碰到了腿上的伤处,一张小脸扭曲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