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迟早都要‘兵戎相见’,那么一开始就不要‘交好’。
“唉……”王十郎突然叹了一声,然后亦朝庚七郎拱拱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人不在这里,我们还是回去喝酒吧。”
庚七郎朝王十郎身后望了望,再次无奈地摇摇头,这才与王十郎联袂离去。
时间瘦,转眼已是夏末。
瑞王府的小老虎已经近四个月大了,从奶虎变成了幼虎,并且还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洛阳一霸’,简称‘一霸’。
不过这样的名字可不是谁都能够拥有的。
人家小老虎,谢皋谢九郎乃其父,王祜王十郎乃其仲父,当今最大的两个士族,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共同的‘崽儿’,可不就是‘洛阳一霸’吗?
它若不乐意了,哪天来个‘中原一霸’都是可以的。
洛阳人皆知瑞王府中有只惹不起的小老虎,每每感叹‘人不如虎’,只有阿宝知道这个一‘霸’不过是样子唬人,私下里其实一点也不‘霸’。
人家老虎都是肉食性动物,抓野猪,抓羚羊,抓水牛,抓兔子……
一霸却连家禽都不扑,每天最喜欢的是鱼鲜(用鱼、好酒、桔皮等发酵而成的食物)和牛乳粥,还百吃不厌。
人家老虎见人就冲上去撕咬,一霸见了人,只要是它喜欢的还能甩动它那高贵的小尾巴……
很长一段时间内,阿宝都怀疑她是不是养了只形似虎,实则是狗的家伙。
直到有婢女不小心踩了它的爱宠——一个用小羊皮绘仕女像的小手鼓,它才‘嗷’的一嗓子,证明它还是只虎。
当然,一霸也不是全无用处。洛阳城中的高门贵女们闲来无事,总爱办什么赏花宴,折柳宴,邀月宴,还有赋诗会……碍于身份,有时候不得不邀请阿宝。阿宝最不喜欢别人绕着弯儿你讽我,我刺你,文绉绉地慷慨激昂好半天,说的却是几个字就能表诉清楚的意思……
阿宝能推则推,实在推不了的,就带着一霸参加。
有一霸在,首先是出场气势陡增,用帛英的话讲那叫‘拉风’;其次是若是大家友好往来,一霸就是个乖顺的小可爱,若是有人挖陷阱给阿宝跳,挑刺,一霸动动爪子,‘嗷’的一声,尽显王霸之气,寻常娇姝无不两股战战花容失色,失禁的都有……
一霸,可萌可攻,实乃装逼、宅斗之神器。
这一日,是宫中风头最盛,短短三个月便从才人晋升为充华,然后又从充华晋升为夫人的莞夫人(莞娘)的寿辰。
近来春风得意龙精虎猛的大旭皇帝恨不得为这菟丝子般的可心人儿大办特办。
可是菟丝子的美人一如当年的卫子夫般温柔小意、识得大体。美人说了,身世凄零的她能够获得皇上的宠爱已是上天垂怜,当谦卑做人,常怀感恩戴德之心,才能留在那微薄的福气,伴君王于左右……
正值春秋鼎盛,权势和自信都已经到达一个巅峰的夏侯詹不再需要一个刚强自立可以相互扶持的伙伴型爱人,他需要一个柔弱的,无能的,卑微若蝼蚁,只有靠着他才能活的小可怜去衬托的他的强大和不可一世。
莞娘便是这样一个贴心贴肺的存在。
莞娘不让大办寿宴,他便让人以椒泥涂墙,取其温而芳也,赐予堪比皇后的椒房之宠来补偿她。
莞娘出生低微,他便让全洛阳最高贵的妇人和女郎们带着礼物为其祝贺生辰,来抚慰她。
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阿宝。
“宝安公主,莞娘敬你一杯。”头顶高椎髻,斜插金步摇,身着云烟衫绛纱复裙的莞夫人对着阿宝举起了青玉羽觞。
在阿宝面前,即便她已经贵为夫人,却依旧一副恭谨模样。
这个世界上就有一种人,明明做了不好的事,明明当初利用了你,可是事后种种,却总能让你当初的恨和怒发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明明是蝇营狗苟之辈,却又总能让你看到她钻营背后的苦衷以及诚意……
诚意地蝇营狗苟,多么讽刺和可笑?可事实往往就是如此。
自那夜莞娘成功献舞以后,第二日便被封为美人。她成为美人后的第一件事既不是看着满屋子的赏赐沾沾自喜,也不是显身于人前的志得意满,而是向皇帝请旨,出宫向故人,向过去告别……
多么具有诗人般的浪漫情怀,更何况皇帝正对她心热着,自然求什么准什么。
莞娘出宫后,先是去了驿馆,拜别还没有安置好暂时住在驿馆的龟兹舞姬。从凉州到洛阳的路途中,是那些热情纯真的龟兹舞姬教会了她胡旋舞;然后她又先后拜访了瑞王府和陈郡谢家。阿宝是亲眼看见她在瑞王府的大门外,先是举手齐眉,双膝跪下,尔后左手按右手上,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最后头至地停留了一会儿,手在膝前,头点在手背……
这是《周礼》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种拜礼,叫稽首礼。
上古时常为臣子拜见君王时所用,后来也可用作赔罪之礼。
九郎后来传书于阿宝,说‘既然事已至此,莞娘此人,既不能相交,更不能交恶。’
“莞夫人生辰快乐。”阿宝亦端起席案上的青玉羽觞,仰头一饮而尽。
今日的酒是百末旨酒,传闻中采百草花末腌于酒中,旨,美也。很适合女儿家宴饮,味道甘甜,却后劲儿悠长……
“嗝儿……我们宝安公主丰姿冶丽的一个可人儿,真不知这瑞王爷当初是如何舍得公主在那荒远之地,跟着一个被休弃的母亲?公主吃了不少苦吧?瑞王爷可真狠心呐……”
宴会上,有的人是真醉,有的人是假醉,有的人借着酒劲儿探听秘辛……
说话人是雅妃,也是庚氏大雅,庚菽庚七郎的大妹妹。
在莞娘入宫以前,她算是宫中比较受宠的几个妃子之一。甚至生有二子,一个已经五六岁,一个此时正抱在怀里。
自莞娘入宫以后几乎是独宠,这些日子以来雅妃早有怨念。可是一想到莞妃夜夜承欢这么许久,肚子里却半分动静也无,于是便忍不住抱着自己的儿子到别人的生辰宴上,扎别人的眼。
自从见识过莞娘‘登峰造极’般的心计和手段,雅妃这些都不够阿宝看的。
只是阿宝没想到雅妃竟然会突然向她发难……
雅妃那话起初听着像是再正常不过的随口唠叨,可细细一品,却是雅妃再怀疑阿宝这么些年的经历。
因为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和离,只有被休弃。在他们的眼中,阿宝的母亲帛英是一个被可怜的休弃的妇人。万没有被休弃的妇人还能带着家中孩子离开的。除非有什么不太好的,见不得人的秘辛。而这个秘辛极有可能在阿宝身上?
“本公主的母亲乃龟兹相国,是堪比大丈夫一般能够辅助天子内修国政,造福黎明百姓的女中豪杰。何来休弃之说?不过是两人因为感情不睦和平分开,此乃和离。
再说了龟兹虽然没有大旭的万里江山锦绣繁华,但也风景绮丽,百姓安乐富足,本公主跟着阿母在龟兹的这些年过的无忧亦无虑,何来受苦之说?
雅妃娘娘怕是醉了吧?要不要唤宫人扶你下去休息?”
阿宝一般不怼人,别人便以为她傻傻的,并不放在眼里。可若一旦有人踩到了她的底线,她的怼功自然也就出来了。而养育了她十年,也护了她十年的帛英便是她的底线之一。
“呃……是有些不甚酒力呢。”雅妃讪讪地捂住额头,然后朝旁边的小雅使了个眼色。
小雅,雅妃的妹妹,同时也是庚菽庚七郎的小妹,更是阿宝的风流父王夏侯息的侧妃。
今日她与她阿姐一样,怀里抱着个七八月大的奶娃娃。那奶娃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阿宝和阿贝的弟弟。
当初小雅刚被御医诊断出来有孕的时候,便在庚七郎的帮助下及时回了母家,这才躲过了阿贝的出手。可是如今这个孩子倒是平安地生了下来,满了月,过了百日,眼看着一天比一太大,接回女儿的瑞王爷却仿佛把她娘俩给忘了似的,并不来接他们回瑞王府。
瑞王府的侧妃和小郎君却不呆在瑞王府,这算个怎么回事儿?
于是几番商量之下,便有了小雅今日亦抱着孩子进宫参加莞夫人的生辰宴,然后生辰宴上让阿宝亲近亲近她的小弟弟,若是阿宝不亲近那就是不爱惜手足,就得落下一个无情寡义的名声;若是亲近了,自然就得亲近回瑞王府,否则还是让他们娘俩住在外面,那就是假仁假义。
总之,前也是坑,后也是坑,端看怎么走了。
“宝安公主,你还没见过你的阿弟吧?你看,他正冲你吐泡泡呢?”小雅与大雅不同,她的性子更活泼开朗一些。
阿宝一手抚摸着怀里的小老虎一霸,一边亦笑眯眯的朝小雅道:
“我可是跟着阿母的,阿母从未再嫁,哪来的别的小弟弟?至于是不是阿贝的小弟弟嘛?我有个好主意。洛阳城里的人都知道,我这怀里的一霸是只小老虎,老虎天生对血气比较敏感。要不我让一霸过来闻闻?若真是我们瑞王府的孩子,一霸定然是能闻的出来的。自然也不会‘嗷呜’一口吃掉。”
庚氏小雅敢给阿宝挖坑,阿宝就敢跟她‘赌命’。当然赌得是她儿子的命,若她敢让一霸接近她的儿子,就要冒着被一霸咬一口的危险,毕竟一霸再怎么说也是只老虎。她定然是不敢的。可若拒绝让一霸接近她的儿子,以阿宝话中意思,我们瑞王府的人自然不怕一霸闻,怕一霸闻的,那就……只能不是瑞王府的人。
这一下不仅彻彻底底堵了她儿子回瑞王府的路,还质疑上她庚氏小雅的妇道。
其实阿宝在前段时间偶然听说庚氏小雅和她的儿子的时候,阿宝就突然发现她和阿贝是一个德性。那就是可以勉强接受他们的父王各种花天花地花萝卜,但真不太能接受他们的父王有除了他们俩在外的别的孩子。
只要一想起来心里就膈应的慌。
即便如此,阿宝也从未像阿贝那样想过,要将那让他们感到膈应的孩子给灭了。毕竟阿宝是在全民信佛的龟兹长大的。阿宝只求那小孩儿以及那小孩儿的母亲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大家两厢安好,眼不见为尽不好吗?
可是今天他们偏偏要闯到阿宝面前,逼得阿宝不得不‘礼尚往来’。
况且当阿宝刚刚瞅了一眼那小孩儿时,阿宝发现那小孩儿好像跟她父王夏侯息全无半分相像,要知道阿宝和阿贝多像夏侯息啊。阿宝突然怀疑其她父王顶上纱冠的颜色来……
所以方才,阿宝也并非完全无的放矢。
“哇哇哇……”
突然,那小孩儿蹬腿大声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