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李斯端着茶杯楞了许久。
“不错,就是初心,师兄犹记得当初你去齐国寻找师尊拜师,想学帝王之术,称不愿意如仓鼠一般目光短浅碌碌无为,你之志向,就是辅佐一位君王一统天下,成就太公之志!这些话师弟可还记得?”
“当然!”李斯脸色平静的点头。
“这些师弟如今已经做到了,是不是就觉得人生索然无味?”
“是!”李斯再次点头。
“可惜可惜,师弟虽有太公之志,却忽略了太公之贤,太公辅佐武王成就大业,但却并不居功自傲,因此自愿将封地定于东夷之地帮助周王稳定东方,跋涉千里在营丘建立齐国,当初之齐地还是蛮荒之地,东夷土著皆都野蛮无比,不尊王化,不听号令,不明礼法,太公为了尽快安定民心,便颁布各种法令,同时斩妖言惑众的司寇营汤和狂矞、华士兄弟,使得法令得以顺畅推行,取吏尊贤尚功,为了得到当地夷人的支持,他还推行因其俗,简其礼的开明政策,因地制宜重农重商,将齐国货物通行天下,使得齐国很快就成为百国诸侯之中最为富庶繁华之地,导致四周大量诸侯前来朝拜,短短数年齐国便成为了诸侯中最为强大的一个国家,齐国也成为了诸侯纷纷效仿的对象。”
“不知师弟听懂我的意思没有?”安鱼粱喝茶润喉的同时看着李斯。
“师兄是说让我效仿太公治理国家?”李斯疑惑的说。
“不错,你当初志向高远想辅佐明君一统天下,而且如今也已经成功,但你可知得天下易,治天下难,如今大秦一家独尊,但天下却依旧民心混乱,你只得太公法术之理念,却不得太公治国之理念,太公治国,法礼并举,农商并重,这才是强国之道,如今之大秦,重法而轻礼,重农而抑商,这就像一个人缺了一条腿,一个不慎就会跌倒。”
“师尊非常敬重太公,因此既重仁德又重法治,在齐国稷下学宫推广自己的法礼之学,希望找到一个能够让齐国强大的治国之术,可惜齐宣王此人非是治国明君,不愿采纳他的治国方略,当初秦国正广纳贤士,师尊也慕名而来,虽然他对秦国国君的开明大加赞赏,却对秦国重视刑法吏治,轻视仁德君子的方略不以为然,谓之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因此转而去了赵国。你和韩非师弟两人皆都重名利而轻仁义,重法度而轻礼义,重农耕而轻工商,丝毫没有学到师尊的帝王之术,师尊一去,你二人便都迫不及待的先后投奔秦国,意图以商鞅之苛法治理天下之民,殊不知一开始便就走上了歧路,如今大秦一统天下,如果继续推行强法而轻视仁德礼义,大秦只会最终断手在你的手上!”
李斯沉默许久之后苦笑:“今日斯邀请师兄来是想倒些苦水,没想到师兄却先倒了出来,不过师兄教训的是,往日斯不愿听也不愿讲,但前些日听清河侯一席话,竟然有了些许的悸动,憋了这些天,才忍不住邀请师兄前来饮茶谈心!”
“清河侯,他说什么了?”安鱼粱诧异的放下茶杯。
“他在皇帝的晚宴上阻止了陛下准备推行的一条法令,言宁可无法,也不可为恶法,多一条法令,万民头上便会多一道枷锁,因此便多一分惊恐,心里多一分怨恨!”
“他真的这么说?”安鱼粱眼神一亮。
“不错!”李斯点头,“正是因为这句话,陛下放弃了强行推行深耕积肥的法令,而这句话也让我深受震动,因此近日也在反复思量,莫非我以前的一些做法错了?”
“以前我就说你错了,但你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但为何清河侯说出来,你便会觉得自己错了!”安鱼粱问。
李斯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他真的是仙家弟子吧,我现在内心迷茫混乱,我在宛城见识过天降太乙神雷的威力,也在博浪沙见识了锦囊之书让陛下逃过刺杀的过程,如若他不是仙家弟子,缘何会有这些人力所不能明白的奇异力量,我李斯孜孜以求辅佐一位明君一统天下,也希望天下安定国富民强,但真的等到大秦一统天下,我又开始怠倦,深感治国之难,如今许多政令一出咸阳便开始无法严格推行,就连许多地方官吏都有抵触之心,政令不畅祸乱重生,今年随同陛下巡游东南,眼见那满目皆是衣衫褴褛之民,沿途数次遭受匪徒惊扰之患,难道这就是我辅佐起来引以为豪的大秦么?”
安鱼粱淡淡的说:“是不是只有你心里最清楚?反省自问,又何必问我?师尊一生追求礼法治国,但却没有成功,而大秦深得法制之利,想轻易改变又谈何容易,但我只说一句,师尊最为敬重孔孟两位先贤,尚仁重德又兼顾礼法,而你也始终是儒家弟子,是非功过我不愿置喙,但百年千年之后,你是善名还是恶名,后人自会给你最真实的评价。茶饮够了,师兄回学院去了!秋天封师弟从南阳来,把他编著的师尊语录交与我校对,希望能在开春之前弄完。”
安鱼粱说完站起来,整理衣服头冠,拿起厚厚的冬服穿戴好。
“师兄”李斯站起来叫住准备出门安鱼粱。
“师弟还有话说?”安鱼粱回头。
“当初……当初师兄韩非之事,我非常懊悔!我也知道因为此事,诸位师兄弟都怨恨我!”李斯犹豫许久还是说了出来。
“韩非,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其尊卫鞅之法、重申不害之术、集慎到之势,急功近利,重君权而轻民生,重刑法而轻仁德,丝毫没有得到师尊礼法仁德之要义,即便是你不杀他,他也会如同卫鞅一样的下场。”
安鱼粱走出门外,一句话随风飘来。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还请师弟记住师尊的这句话!”
……
如今是一个娱乐奇缺和稀少的年代,但各种博戏却异常盛行,博戏其实就是赌博。
这留香园就是平日王侯公卿子弟最喜欢来玩耍的地方,除开可以蹴鞠之外,这里还有赛马斗狗射箭比赛,而两边的凉舍楼房之中,还畜养有莺莺燕燕无数美貌女子供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玩耍,陪着投壶、骰子、斗虫、六博等博戏。
这几日天降大雪,因此这留香园变成了无处可去的人最好的娱乐场所,就和后世的青楼赌坊差不多,大部分人都聚在这些地方玩耍嬉戏。
除开这个留香园之外,城南还有一个流觞园,不过那里大多数聚集的都是民间无所事事的方家术士,俗称就是文化流氓。
这些带有青楼赌坊性质的场所就是一个人多嘴杂而且消息流传最快的地方。
因此陈旭三人离开留香园不久,这里发生的事情便很快传播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几乎整个咸阳都知道了这件事。
刚刚被始皇帝封为清河侯的陈旭高调出现在留香园,将前朝太仆马鶸的孙子马腾揍的体无完肤,完全丝毫不顾及身份和地位,临去之时还厉声威胁。
马腾的遭遇自然激起了许多人的义愤。
虽然马家家道中落,但咸阳如今家道中落的纨绔弟子不少,而且陈旭作为一个外来户,虽然有皇帝庇护,但这样做也太不把满朝文武公卿放在眼里,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马家虽然落魄,但马腾的姑族姨族在咸阳还是有那么几个将就的官员,也并不是完全落魄到平民的地步,不然马腾早就被这群纨绔弟子开出出娱乐集团了。
这件事传的很快,不光王侯公卿和士族之间很快就知道了,就连皇宫之中也有了风声。
正在暖炕上看封神榜的秦始皇听完玄武卫的禀告,皱着眉头微微想了一下说:“清河侯非是无事生非之人,一定另有目的,安排人仔细打探其中的缘由!”
“喏!”玄武卫领命而去。
而赵高府中,温暖如春的客厅内,几个人却脸色难看的正聚在一起。
坐在暖炕上首的赵高脸色不悦的看着匠作少府的左中候商涂,“商中候,炼铁炉提前倒塌,后面肯定会引起陈旭的怀疑,想要再次动手脚就比较困难了,还有那工地内情形到底如何打探出来没有?”
商涂赶紧点头的说:“事发突然,而且陈旭很快就安排卫尉府的禁军将工地接管,不过今天还是有消息传递出来,那个炼铁工匠公输胜听说重伤昏迷,可能会不治身亡!”
“真的?”赵高脸色好看了许多。
“听说陈旭昨日在工地暴跳如雷,以医治不及时的名头将太医令周炯的三子从科学院除职,因此这件事十有八九!”商涂说。
“好,只要公输胜死,陈旭手上便会少了一张筹码,以后就这样做,他干一样我们就破坏一样,直到让他名声扫地,失去陛下的信任为止!”赵高略有些兴奋的砸了一下案桌。
“太仆,某只担心二子商骐,偷换图纸之事会不会被陈旭查出来!”商涂略有些担心的说。
“这场大雪来的突然,那炼铁炉修建好不过天,被积雪压塌也并非不可能,眼下设计炼铁炉的工匠公输胜昏迷不醒,陈旭也不一定就知道炼铁炉的图纸被修改过,何况即便是陈旭发现图纸被调换也不敢深究,因为这件事牵扯到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你不需要担心,不管公输胜是死是活,这炼铁之事必然要拖延很久!”坐在旁边的匠作少府令敖平说。
“如此最好!”赵高脸色略有些狰狞的伸手摸着自己缺了一半的右耳朵狠狠的说。
“况且陈旭此子毕竟年幼,突然成为国候又得陛下信任,恐有些忘乎所以,方才来太仆府上之前,某听闻他带着家仆同蒙毅之子一起去了留香园,并且把前太仆马鶸的孙子马腾打的鼻青脸肿,并且威胁如若不还他五十万钱会取他性命……”敖平接着自己刚才的话继续说。
“此事我方才也听说了,既然他不去调查炼铁炉倒塌之事最好,只要继续嚣张跋扈下去,不久之后恐会成为满朝王侯公卿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陛下的恩宠不在,必然下场极其凄惨,到时候我等只需要作壁上观就是!”赵高点头。
“商中候,这马家如今家道中落无权无势,又与陈旭有如此深仇大恨,刚好可以暗中笼络一下,你儿商骐听闻经常也在留香园玩耍,可以试着接触马腾将其收为心腹,如若此事败露,全部罪责都可以推倒他头上。”赵高吩咐说。
“太仆放心,我回府之后就与犬子好好叮嘱一番!”商涂连连点头。
蒙府。
蒙毅听儿子蒙云讲述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默默然半晌说:“清河侯这一招瞒天过海之计用的炉火纯青,以马腾为饵设下苦肉计,恐怕此事数日便会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