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后,他坚冰般的视线,微微一软,旋即,叹了口气。
“下去罢。”他挥了挥衣袖,侧首望去窗外。
极淡的语声,不似发怒,却也未见得欢喜。
或许,这已是极大的宽容……了吧?
陈滢不知道。
她怅怅退出半坡斋,回首处,寒雨连天、铅云低垂,风卷起大片雨线,掠过重重屋脊、层层飞檐,掠过这片几乎望不到头的雄伟建筑。
建章宫,大楚皇帝燕息之处,大楚朝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
陈滢微仰首,飞翘的檐角之外,是苍莽长天,阴沉而又厚重。
她用力呼出一口浊气。
“陈大姑娘留步。”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轻唤,内监特有的尖细嗓音,令这声音极欠乏辨识度。
陈滢循声看去,便见一人自雨中来,宝蓝宫服、青绸油伞,腰畔宫绦下,垂着一方玉牌。
竟是建章宫管事孙朝礼。
“孙大监好。”陈滢含笑打了个招呼。
孙朝礼似是从另一片殿宇赶来的,袍摆皆被雨打湿了,皮靴也尽是水,踏上台矶时,留下几块湿渍。
“杂家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他在檐下收拢雨伞,将帕子抹了抹微湿的发鬓,笑着说道。
陈滢与他也算熟识,闻言便道:“孙大监这是有事儿么?”
“可不是,小侯爷命杂家给您送封信哪。”他道,自袖中取出张折好的纸条儿来,平素不苟言笑之人,此时却是满脸笑出花儿来。
陈滢猜测,裴恕给的赏银,想必颇丰。
雨声连绵,“噼噼啪啪”敲打屋檐。
陈滢眉眼不动,心底却若寒雨掠过,冷透骨髓。
元嘉帝接下来的行动,几乎可以预见。
在此之前,仅凭两支珠钗,此事走向尚无定论。可是,那张画了地图的绣帕,却令事态急转直下,如一架失去平衡的天平,飞快朝着某个方向倾斜。
陈滢觉得无力。
当案件浸染上了政治色彩,许多原本简单之事,将变得复杂,而更多原本复杂之事,又会变简单。
然她清楚,简单也好、复杂也罢,皆不过表相而已,内里掩藏着的,则是政治斗争的残酷,与血腥。
“来人!”御书房中,陡然窜起一道音线,坚冷而沉,如冰刃当空斫下,劈碎满屋死寂,亦令陈滢瞬间回神。
她侧眸望去,便见元嘉帝不知何时已然离案而起,正负手行至窗前。
在他身畔,是两架明烧得极亮的大烛台,他整个人便沐浴在烛火中,袍角金龙、袖畔祥云,绽放出刺目的光,却也压不去他身上气势。
震怒中的元嘉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位帝王。
陈滢怔忡地望着他,说不出心底是何滋味。
屋门悄然打开,贺顺安碎步走进来,腰弯得几乎贴去地面:“老奴在。”
元嘉帝眺望窗外,语声一如既往地平淡:“贺大伴,朕要你带齐人手,将宫中所有呆满十五年以上的宫人,尽皆召集起来待命。”
他忽转首,冷电般的眸光,直刺向贺顺安花白的头顶:“你要记着,朕要的是所有人。”
说到最后三字,他的语声格外滞重,似舌上压着千钧,吐出的每个字都很慢:“就算是冷宫里的人,你也得给朕拉过来。可记下了。”
“奴婢遵旨。”贺顺安伏地领命,无论语气动作,皆平静至极。
元嘉帝似是对他的表现很满意,气息略宁,抬了抬手:“贺大伴辛苦,去罢。”
贺顺安谢了隆恩,方颤巍巍起身,悄无声息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