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竖起食指:“第一句话出自老白。殿下起事前,老白有一次不小心漏了口风,说什么‘那家伙的庄子可真够大的,藏进去几百人不成问题’,一语未了,蛇目男子当下厉声呵斥他,他遂不曾再说。”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这第二句话,则是九年前听来的。许是见我杀了裴广、又杀了那外乡人,蛇眼男子对我多了几分信任,曾向我抱怨,道‘京城勋贵多如狗,先王找谁不好,偏将个鼠辈拉入伙。若不是瞧在他起事时帮忙送过东西、又为王妃并小郡王寻得藏身之处,我把他废了’。”
语罢,他收手拢袖,目注陈滢:“因须长久潜藏于裴府,我亦自知败露是迟早之事,是以我从不向他们打探消息,防的就是今日之情形。这两句话,是我对这最后一问仅知的,更详细的,我却不知。”
他稍稍离座儿,如同演员在舞台上谢幕一般,拱手行礼:“好走,不送。”
温和淡然的语声,似主人寒夜送客,从容且洒脱。
陈滢毫无恋栈,起身告辞:“多谢先生解惑。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莫子静举手一笑,重新落座。
裴恕绝不会放过他,等待着他的,只有一种结局。
这一点,陈滢知道,他亦知晓。
可即便如此,他却行若无事,坐下后,施施然拣一枚紫萝饼,眯眼品尝起来。
陈滢亦自转身,挑帘而出。
雨下得不疾不缓,檐角两盏绛纱灯在风中摇晃,青石阶被细雨打湿,微光斑驳,雨线随风,偶尔扫进几片来,落上裙裾,便是薄薄一层水雾。
“问完了?”裴恕正立在廊下,衣衫已然半湿,见她出来,便上前低声问。
陈滢向他一笑:“该问的都问了,我待会儿写下来,你看过便知。”
她四下环顾,将语声放轻些,问道:“你用什么法子制住莫子静的?据我所知,他武技挺高,于情于理、又或是基于他的秉性,他都不该如此老实。”
整个讯问过程中,莫子静有问必答、极为配合,似完全摒弃负隅顽抗之念,态度好得几乎失真,颇教人不解。
“我给他饭食里下了药。”裴恕厌恶地皱眉,目色一派冰冷:“此等宵小之辈,还不配我动手。”
似怕陈滢不懂,他复又缓下语声来,细细解释:“那药是我前些年从江湖上得来的,跟软骨散差不多,不过比那更厉害些。中者无知无觉,唯用力时方可知。”
“原来是这样。”陈滢了然点头,旋即又有点好奇:“莫子静发现自己中药了么?”
“我管他知道不知道。”裴恕面上厌色更甚,冷冷“哼”了一声:“他敢动,我就叫他生不如死。”
陈滢微颔首,面上神情未动,心下倒也有几分钦佩。
据说,一个人演戏演久了,一时半刻不演他就难受,莫子静大抵如是。
方才问话时,他那副坦荡荡君子模样,颇为唬人。可谁曾想,他并非坦然受死,而是根本身无余力,只能如待宰羔羊般老实呆着。
“我还要再去交代他们几句,阿滢在此处等我一等。”裴恕轻声叮咛。
细碎柔和的声线,直叫人暖到心尖上去。
陈滢自是应下,立在阶前候他,一面细细咀嚼分析莫子静的供词。
裴恕很快便又回转,一手挑灯、一手执着柄青布大伞,沉声道:“我还有些事要与阿滢说,咱们边走边聊。”
陈滢答了个“好”字,步入伞下。
庭院寂静、雨丝寥落,素纱灯笼流转出微黄的光晕,映阶前碧草绿、伞下一双人。
“这雨下得可真轻。”陈滢感慨地道。
济南地处大楚北方,然今夜细雨,似自江南来。
两个人沉默地踩过草径,直到转过第一重门户时,裴恕终是启唇:“之前我们两个编的那个假消息,如今倒有一小半儿成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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