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们瞧不得他那张狂样儿,合起来按脑袋扒拉手向他硬讨,他宁死不予,兄长们不怒反喜,夸他“是我裴家男儿,顶天立地”。
“这东西金贵得很,好生收着,等长大了,将这琥珀打了金钗,赠给心上人。”
有人曾这般道。
裴恕的表情,缓缓凝住。
这到底是大哥的玩笑,还是二哥谑语,他已经不大记得清了。
记忆中,这声音重合了两个兄长的声气,时而是大哥的沉稳,时而,又是二哥的跳脱。
一刹时,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
裴恕用力捏紧拳头。
似有粗糙大手,摩挲幼时他的头顶,拿胳膊肘夹他脖子,拿木棍敲他的腿,纠正他站桩的姿势,带他滚成泥猴儿,然后,被父亲提着棍子追打。
那是男孩子的情谊,兄弟之间,粗鲁大落,没那么多腻味人的东西。
可是,每每思及,却又叫人觉得暖,恨不能化在那记忆里。
裴恕面上的神情,渐渐温软。
夏天时,骑着大哥的脖子去看赛龙舟,河上风大,龙舟划得飞快,如离弦的箭;春天放风筝,大大的雁翅风筝落在桃树上,二哥便挽弓搭箭。初初长成的少年,眉清目朗,新生的小树一般。
“瞧二哥的,二哥替你把风筝射下来。”
清越的少年声音,渡过光阴的河,飘向耳畔。
桃花开得那样好,阳光洒下来,金色的细屑,落进他眼睛里。
裴恕忽尔闭住眼,似被漫天碎金灼痛。
“……小侯爷,小侯爷,你怎么了?”
干净如水的语声,一点点漫过眼前幻像。
碎金、桃花、春天的大风、河面被阳光劈碎成千万点、龙舟在鼓声中划出去……
都没了。
在得知此事时,陈滢极讶然。
其后她便知,这是元嘉帝亲下的令。
事实上,就在冯荔认出臻娘当日,陈滢便从病历上查到了臻娘的住处,她并未私自行动,而是飞快转告裴恕,次日一早,元嘉帝便亦得知此事。
至此,一切尚属正常。
可让陈滢吃惊的是,再次日,裴恕便领一支禁军,直奔四柳胡同,把臻娘给押送进了宫中。
纵使此案涉及兴济伯府这半个皇亲,亦不过是一宗再普通不过的刑事案件,不想元嘉帝却竟予陈滢一道密旨,着她五日后进宫,当场审结此案。
陈滢于是骇异。
这案子,到底牵动了哪一方利益,何以元嘉帝郑重若斯,甚至把臻娘押进宫,就连审案亦要亲临?
“陛下是不放心么?”踏着满地积雪,陈滢与裴恕并行于狮子桥上,轻声问。
厚厚的白雪,直没过靴面儿,踩下去,便有“格吱格吱”的声音。一棵腊梅孤零零立在桥头,开细小的黄花,有几朵开得久了,半透明地焦黄,寒风里香气清寂。桥下碎冰随水相击,波缓缓,映一剪梅影。
桥上行人零星,俱拢手缩头,呵着热气走过,行路时两眼只注意足下,以免踩到早结的薄冰。
大雪过后,天气寒冷,京中人又多娇贵,凡无营生在手的,便皆不出门儿,桥下街市上,幡子根本未张几个,好些店铺关门歇业。
于是,满街寥落。
苍青的天空下,渠水汤汤,浮冰四聚。待再冷些,水面怕便要冻结实了。
也只有孩童不畏寒,偶尔一两声清脆的笑,隔院墙抛来,又夹着大人的喝骂声。
桥头街尾人虽不见,家家户户的烟囱却冒着烟,一柱又一柱灰白的烟气,曲折攀升,上接碧落、下及厚土,正是人间温暖。
“此案与朝堂有些关联,陛下怕出变故,所以才要御审。”裴恕回道,面色沉肃。
陈滢转首望他。
他今日穿绛色暗银纹梅鹤同春宽袍,环四指阔银灰革带,束出一把劲腰,裁鬓如墨,漆发半披,勒玄色素缎额带,眉眼俱斜飞上去,平添英气。
“我能不能多问一句,这案子涉及的朝堂之事,是否与兴济伯府有关?”陈滢思索片刻,问道。
裴恕想也未想,只答一字,曰“是”。
陈滢点点头,不复相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