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赔笑道:“恩师,学生当年受人冤枉,发配辽东十年,十年没摸书本,所学的东西早就还给先生,心性也是大变,现在却是拣不起来。唐公和恩师美意学生心领,学生就是个鲁钝之人,对明年的科举也不报幻想。惟独怕考得太差,污了恩师清名。”
听他这么说,王世贞心中有些明白。是啊,三天不练手生,三天不唱口生。十年辽东戍边生涯,换任何一个人都熬受不了,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别说是周楠,自己父亲被下到天牢里,生死未知,这阵子自己何尝不是五内俱焚,什么事都做不了。
想起父亲,王世贞眼圈一红,再不忍心责怪周楠。
良久,才叹息一声:“闻道有先后,人在世上谁不遇到事情,我辈君子岂能自甘沉沦?为师就当你是发蒙学童,咱们从头开始吧!”
听他这么说,周楠心中大失所望:老王你还不肯放弃啊,遇到我这种学生,你痛苦,我也痛苦。
他刚才这一句是提醒王世贞自己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干脆你找个借口,比如政见不合或者学术之争,把我给赶出门。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听王世贞的意思,这是要从头教起,何必呢?再说,时间根本就不够用啊!
王世贞如何不知道时间根本就来不及,不过,他心中已有定计。缓缓开口道:“方才我看你的文章,每一个句子都非常眼熟,应该是化用别人中式范文里的句子,可真?”
听他这么问,周楠羞愧地将头低下去:“恩师目光如炬,学生惭愧。”
这个王世贞还真是眼尖,连这都能看出来,这个人可丢大了。
原来,周楠从离开淮安进京开始就恶补八股文写作,到现在基本将时文格式和手法弄明白,算是勉强入门。不过,这其中最大的一道关口是文言文写作。
文言文这种东西,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别说写,你读都读不懂。
那么,怎么办呢,只能死记硬背将手头所能找到的八股范文都背熟了。然后,按照别人的手法,照样临摹一篇出来。
在这两个月中,周楠装了一肚子范文。刚才作文的时候,心念一动,那些句子就不由自主地冒出来,然后拼凑成篇。
这样的文章用来糊弄外行还是可以的,但其中的毛病也大,那就是缺少一气通贯的文理和气脉。王世贞什么人。只看了一眼就看出,这就是文字堆砌,是垃圾拼盘。
说严重点,已经形同抄袭了。
王世贞突然道:“不错,非常不错。你别以为为师这是在讽刺,实际上,你这个法子是很好的,倒给人不小的启发。”
“什么……谢谢恩师夸奖,学生受不起。”周楠惊喜地抬起头。
以周楠的特立独行哗众取宠的禀性,如果在往日被人这么夸奖,早就自吹自擂翘尾巴了。
但今日他心中有鬼,却一脸羞愧地埋下头来。
这神情落到王世贞眼中,禁不住暗暗点了一下头:此子表面上看起来飞扬跳脱,却是个不骄不躁之人。
他又将目光落到文章上:“你这个题目没有破好,可改为贤者观圣之深,而即得之于道者焉。”
说罢,就将周楠文章的第一句涂了,重新写将这段文字写上去。
周楠:“恩师说得是,弟子受教了。”
“承题部分也不妥。”王世贞又抹了一这一段,将修改后的文字改上去。
“起讲写错了……”抹掉。
“入手……你怎么能够这样入手……和前面文理气机根本就接不上去。”抹掉。
“起股,怎么文风又变了……纯粹就是乱做。”抹掉。
“丝……中股……你写的是什么,垃圾吗……”
王世贞恶向胆边生,一路抹下去,整篇文章被他涂成了黑板。
最后,他将笔朝地上一扔,怒喝:“周楠,这就是你做的文章,你以前的秀才是怎么考来的,贿赂考官还是请了枪手?”
周楠满面通红,感觉脸上以后无数的鸡虱子在爬:“恩师,学生,学生,学……”
王世贞彻底爆发了:“滚出去,滚!”
如果换成别人对周楠如此无礼,无论对方是什么人物,自然是不能忍。小爷如果八股文章写得字字珠玑,还用你来教,自去参加乡试了。
一言不合,说不定还要和王世贞打上一场。
可是,这里是古代。天地君亲师,老师可是如同父母一样的存在。做学生的把老师给打了,那就是大大忤逆,这辈子也不用在场面上混了。
而且,自己肚子里究竟装着什么自己最清楚。对于八股文他只是个门外汉,王世贞这种作文高手自然有资格教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