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贴在奏折上那些小纸条,心中突然有一个念头:我辈若不能做到首辅,人生又有什么滋味。
这个念头一起,他却是悚然一惊,心虚地看了看坐在一边的严嵩。
值房里的火烧得很旺,再加上底下铺设了地龙暖气,严嵩正在一边打盹。
他已经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每日卯时就要去皇城上早朝。早朝结束,又要赶到西苑当值,竟有些承受不住。
仿佛是感应到徐阶的目光,严嵩眼睛突然睁开,雪亮地刺来。
徐阶心中一虚:“天气实在太冷,首魁仔细凉了。你老一肩挑着朝廷重担,大意不得。”
严嵩的目光猛地柔下去,笑了笑叹息道:“人老了,精力不济。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都八十的人。换寻常百姓人家,早就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奈何,奈何。君子有三思,思危,思退,思变。思危就是思考之前做的事不对的地方,思变,就是一旦有机会就去改变自己做得不对的地方。思退,就是懂得进退。我也累了怠了,该到了退下去的时候。”
说完,不等徐阶接嘴,又问:“子升,这些都是官员们弹劾沈阳、张大中的折子,老夫的拟票你也看了,可行否?”
徐阶:“看过了,此二人离间天家骨肉,罪不容赦。首辅的意见是免去一应官职,戍宁夏卫,是不是严苛了些。可否遣还回乡,交地方官看管?”
严嵩淡淡:“事情是不大,宗室闹闹就散,原本也不用如此苛刻的。不过,清丈隐冒皇产一事本此二人首倡,欲以为进身之阶,其心可诛。子升你想,若朝臣人人都学沈、张不安本位,一心佞进,朝堂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君子行事,当从直中去取,若都往曲中求,岂不是要礼崩乐坏了?治家治国,都有规矩,规矩不可废。”
“对了,子升年事也高了,不妨先歇息片刻。等下说不准陛下会诏你我侍侯,须养好精神。昨天打醮,子升的青词做得不错。”
听到这话,徐阶脖子后面有一葱寒毛竖了起来。作为一个宦海沉浮了一辈子的政坛老人,他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知道严嵩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有非份之想。
严分宜忌我了。
同一时间,西苑,内阁值房。
外面飘着连天大雪,没有风,但空气却冷得像是要凝固了。
怕冻着了内阁的四位相爷,一大早书办们烧了火盆。
如今,银丝炭正在红艳艳地亮着,屋中竟是温暖如春,引得长案上那一盆水仙花儿竞相开放。
作为大明朝的决策中枢,内阁值房每天不知道要处置多少公务。
如今,各地个大臣的奏折一张张按照紧急程度不同,一字排开放在长案上,用青玉镇纸压着。
徐阶坐在案前,定睛一份份看下去。
徐阶年纪虽大,表面上看起来就是个小老头,可精力却异常旺盛,每日要看的折子至少有好几万字,还得仔细琢磨上折人的动机,和应该如何批示,这对于其他三个阁臣来说可是一件苦差事。不过,徐阁老却觉得乐在其中。因为,他知道,阁臣们在批示时所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可以决定地方上几十万人的生计,决定一个官员的前程。这种大权利在握的感觉,真的是非常过瘾啊!
却见,那些已经处置完的奏折上都贴了一张小纸条,上面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下了内阁的处理意见。
这就是所谓的拟票。
按照明朝的政治制度,大臣的奏折递上来之后,先要去通政司。通政司按照分类,分别送得内阁分管此事的阁老手头。
比如徐阶这个文渊阁大学士分管的是礼制,但凡涉及到意识形态方面的政务都由他负责。比如昨天宗人大闹礼部一事,就该他管。
内阁出了处理意见之后,折子就会转去司礼监审决。
司礼监看完拟票之后,会代天子签批。因为使用的是朱砂笔,所有就被称之为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