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对着那个中年军官喊道:“我是有功名在身的淮安生员,圣人有云:不教而诛是为虐。没错,就算于重九和我等有贪墨仓库物资的嫌疑。可按照府库军械管理的章程,所有物资都允许有一定比例的损耗。只要最后交上去的数字对,我们就不算违制。如果将军要对我等行军法,那就是说,入库多少物资,出库就得多少。若有短少,就要杀头。试问,天下谁人还敢做这个管库大使?”
那中年军官闻言一楞,缓缓抬起头来,奇问:“入库多少,出库多少,天经地义,难道不对?”
周楠摇头:“将军你这就不知道了,各种物资的计算单位不同。比如被服军械,以件计算;而如桐油之类的,责以斤两升斗计数。,遇到天气热,油水一类的东西自然要蒸发,重量也会变少,难道也要被砍头?”
“又拿食盐、火药等物来说,若是受潮,分量必然变大,难不成多出的部分就算是管库自己的?因此,才有损耗一说。一般而言都允许有一到两成的损耗。”
中年人感觉有趣,问孙书办:“这个秀才的话可真?”
孙书办:“是这样的。”
中年人一笑:“真是留心之处皆文章,倒是涨见识了。”
他这一笑,众犯人心中都是一松。
不过,转眼,中年人却将脸一翻:“休要耽搁,都带出去就地正法。”
周楠大骇:“将军……”
中年人冷冷道:“你们贪墨的可是药材,据本将军所知道,药材都是干货,可没多少水分,据查,天二库在这个月总共短缺各色药材千余斤。每错,或许不值几个钱。但天字好府库总共有六口,地字号还有十口。若人人都学你等蟊贼上下其手,合一起又该是多少。整个行辕有十几万人马夫子,若人人都贪一文,积沙成塔,集腋成裘,最后又是多少。朝廷就算拨再多款子下来,真正用在兵事上也没几个。治军没有任何情面可讲,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砍了,厚葬!”
周楠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说了半天其实在对方耳朵里听来就是废话,人家明白是要杀这几个小人物立威。人家讲政治,你同他将法律毫无用处。
完了,今天要死在这里,冤啊!
心中一急,背心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眼见他被人架着就要拖出去,周楠心中突然一亮:这人肯定是刚掌兵备道的外来户,要想在军中树立权威,这才新官上任三把火,应该不是老人。那么,是谁派他来的呢?如今,苏、常、扬、松四府实行的是战时体制,能够任命苏松兵备道一把手的人只能是唐顺之。我要想活命,还只能在这上面着手。
电光石火中,他突然有了个主意:“将军,仓库里的药材我等都解送到唐公那里去了,你一问即可知道。我要见唐督师,我要见应德公。”
果然,那个中年将军一楞:“那些药材你们送到应德公那里去了……且慢!”
见他不急着要砍自己脑袋,周楠心道:“果然,这人果然是唐顺之的人。如此就好办了,我这条命或许能够保下来。”
就一副郑重模样,道:“是,我等前番接到唐公之命,令解送一批药材到他帐中。只是此事涉及甚大,至关要紧,却不好叫人知道。这才诈称卖与药材商人,故尔瞒过了兵备道。”
说完,他苦笑一声:“本以为这些药材也不不多,为了免得惊动他人,咱们底下自己报个损耗就将帐抹过去了。却不想将军公正严明,治军手段雷厉风行,却是要冤杀我等了。”
夏詹二人都不是笨蛋,就算是笨蛋,也知道“就地正法”四字是什么含义。
詹通大惊,忙叫道:“我可不是天二库的,要抓你们抓周楠就是,抓我做什么?放开,快放开!”
周楠:“……这厮,没义气啊……说好的同舟共济呢……”
孙书办冷笑:“什么不是天二库的,你当我是傻子。你二人和这姓周的吃住在一起,定然是伙同做案的奸商。你是人证,自然要将你一道拿了!”
奸商?
詹、夏二人饱经磨难,衣衫褴褛,身上全是泥垢,跟叫花子一样,有这么潦倒的商人吗?难道上了失信人名单,被限制高消费?
詹通:“放屁,你这狗官。不不不,你算什么官,一个小小的书办,贱胥吏。知道本大人是谁吗,我是七品知县,快放开我,快放开我!”
他不骂这一声还好,一骂,孙书办脸色一变。直接从摇摇欲坠的土地庙墙壁上抽下一块板砖拍到詹通头上。这下,世界清静了。
“失心疯的傻子,七品大老爷,呸,老子还是五军都督府的正一品大都督呢!”
夏仪也大怒:“我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军官,你们不要乱来……啊!”
又是一板砖,直打得满头是血。
周楠:“老夏,詹胖子,好汉不吃眼前亏。”
孙书办下令:“塞了这两个奸商的嘴,免得等下满口胡柴惊扰了官长,把这三个贼子都捆了。”
两张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团塞进詹、夏两人嘴里。夏仪还好,尚能忍耐。詹通好吃,对味觉比普通人敏感,直接把早饭吐了出来。也不知道是恶心,还是被一砖拍成脑震荡。
孙书办带了周楠等人又朝前走了一段路就到了天字二号库,恰好于重九正好上街购得一篮鸡蛋回来,说是要给大伙儿弄个韭菜炒鸡蛋打打牙祭。
见被捆成粽子一样的三人,大惊:“孙书办,为何拿我手下士卒,完全不顾念袍泽之情。”
孙书办脸一板:“于重九,你我是袍泽不假。可上司有命,须怪不得我。你贪墨仓库物资的事发了,上司命我来捉你归案,今天就得罪了。”
于重九大叫:“我们是唐督师从蓟州带来的老人,定然是你们苏松道的人排挤我等。你们苏州和松江的软货,看到倭奴一溃如注,都是裤裆里没卵子的。偏生整起自己人来,心狠手辣。我不服,我不服。姓孙的,你说老子贪墨,你屁股就干净了……啊!”
这已经是地图炮了,再等他说下去,说不好还有更多难听的话。
大伙都靠着仓库吃仓库,谁屁股上没屎。孙书办如何肯让他把话说完,手一挥。
于重九就被涌而上的士卒捆成一团,嘴也被堵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