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州慨没有常人对权贵的敬畏,反而云淡风轻笑笑“不算早,前几日才确定。”这话说来,是早已产生怀疑,却没有确定?
怎么确定的?
梁融拿过一个黑子,落在棋局上,继续道“是庞义空告诉你的?”虽然是疑问,可语气很肯定。
何州慨也不否认,而是抬头看向梁融,放下手中的棋子,坦然问“殿下可是为了平息暴动的事前来?”
“平息这件事的,就是先生吧?”除了他,没有别人了。梁融想了很久,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去掉每一个可能,唯有这个答案,最可靠。
何州慨不接话,而是静静跟梁融对视稍许。梁融也看着他,想要从这个人的眼里看出些东西,但,他太平静了,仿佛一面透彻的镜子。你以为起风就能让它产生波澜,却不明白,它是一面镜子,不是平静的湖面。
在亭子外等候的观宇有些气恼,这人实在没礼数,竟然敢平视他家殿下。要不是他家殿下有令,他早就上去收拾这老头了。
观宇伸长耳朵,不时侧头看一眼亭子里的动静,然后继续安静站岗,避免有人靠近这里。
“殿下,可还记得,因何来到南海?”何州慨终于开口,却不是回答梁融的问题,而是问了一个梁融意外的问题。
梁融微微怔了怔,不明所以看他。
“听闻殿下来南海,明面上是为了清查褚县令作恶多端,诬害学子孔修仪的案子。实际上,是起了动南海的心思。殿下,可是想开海禁?”何州慨又落下一子,平静说出梁融来南海的目的。
梁融闻言,淡淡笑一声“先生耳目不少,王都里的事,都清楚。”越是如此,梁融对眼前人的态度,就越戒备谨慎。
这也许,是个未知的敌人。
何州慨对梁融转变的心思,看在眼里,却不戳破。而是继续道“殿下想动南海,那殿下可见过真正的南海?”
真正的南海?梁融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这样说,这实在是个新奇的说法。
“何为真的南海?难道本王现在在的地方,不是南海不成?”梁融语带调侃,实则有些讽刺。
“殿下眼里的南海是什么样的?富贵繁华?百姓安居乐业,所有人都富庶安康?”何州慨的语气重了几分,带着严厉的质问,直勾勾盯着梁融,不容拒绝质问他。
梁融微顿,要说每个人都富庶,那是不可能的。但,他触眼所及的南海百姓,几乎都是安稳的,尤其是三年前剿灭张家匪患之后,这里几乎没有天灾人祸,难道不应该安居乐业吗?
“先生这话里有话,本王有些迷糊,难道,这南海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不成?”
“殿下几年前到过南海,是亲眼见识过南海海盗之患的。在你眼里,那些人为何成为海盗?”何州慨又问,他依旧不正面回答梁融的话。
梁融略微一想,便道“难道不是因为张家余孽作祟,百姓被欺骗裹挟,才当了海盗?”
至少当时他们都这样认为,自从红岛覆灭,张家算是彻底被消灭。海上的海盗,也基本被清理干净老百姓终于能安心出海捕鱼,朝廷三年里,都不需要再向南海拨款。
“殿下,太高看张家。”何州慨又落下一子,继续道“区区张家余孽,岂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搅动整个南海的百姓,都去当海盗。你见到的张家余孽,不过是一群百足之虫,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动摇整个南海。”
“殿下既然要动南海,那可曾看过南海的户籍造册?可曾知道南海每年的赋税收入到底如何?可曾知道这里的百姓吃什么,穿什么,可有冤假惨案?可知这里的普通百姓如何谋生,可知当地的人情风俗,可知当地的人每年新生儿多少?”
何州慨一连串的发问,让梁融哑口无言。这些细节,他竟是从没细想过。他怀着满腔热情来到南海,只想着从褚县令的案子入手,撕开章平候的势力,从而插入自己的力量。以此为轴心,渐渐掌控南海。
而这样细致的治理之事,他却是从没关注过。
梁融捏住棋子的手,渐渐缩回去,接下来,他不知如何去下。何州慨的问题,他无法回答。
何州慨淡淡摇头,嗤笑一声。“你们只看到南海可以走海商,赚取利益丰富的泊来货,只看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只想着可以用此来充盈国库,解决朝廷捉襟见肘的困难。可你们有想过,真正的南海百姓,是什么样子吗?”
何州慨的问话,一句句砸在梁融身上。宛若掷地有声的响雷,震的梁融无力接招。
良久,梁融哑声道“先生究竟想说什么?”
他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说真正的南海,其实一片贫瘠吗?
何州慨看他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殿下,你知道,南海已经好几年,没有新生人口了吗?”
梁融闻言,猛然看他“不可能,朝廷自有审查机制,南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在没有灾荒战乱的年代,一个国家若是没有新生人口意味着什么?梁融不敢想,传宗接代,繁育人口,是老百姓看的比命还重要的事。
甚至这些东西,都被写入律法。
“我们这些人,说好听了,是理想主义,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心中大义,牺牲自我,成全大我。可说难听了,就是一帮自以为是的傻子。自以为凭着自身的热血,可以改变世道,但所谓天下平权,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在我们之前,有无数这样的人,他们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张公死后近百年了。这天下还是皇权的天下,这百姓,还是麻木愚蠢的百姓。这种状况还要一直延续下去,没人知道,到底要多久才可以实现张公说的天下平等,人人可为主,世间再无压迫剥削。”
“阿离,这样一个虚幻的梦想,不值得你牺牲幸福去战斗。听我的话,跟梁融走。”
庞义空说的苦口婆心,关离听的心中震动。虚无的理想吗?
它是真的虚无吗?
“师父!”关离站起来,叫住正要离开的庞义空“既然你此举虚无,又为何要坚持?”既然你自己都不信,为何还有坚持留在布衣社,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庞义空望了望天上飞过的鸟儿,还有白云。头也不回道“那是因为我无聊。”
太无聊了,这无趣的人生,自从他们死后,世间的一切,都太无趣了。
庞义空大步而去,衣摆在风中扬起,明明是很短的距离,硬是让人感觉千里万里的遥远。直到他消失在门口,关离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心里莫名压抑难受,那个背影,太孤独,太绝望。
她拍打自己的胸口,憋回去那种闷气。为什么觉得难过呢?分明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好奇怪,她就是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那种悲伤。
不是轰轰烈烈,不是声嘶力竭。
而是压抑在灵魂深处,一种自我放弃的伤。
错觉,一定是错觉,这才不是她那个怼天怼地,刻薄无心的师父。阿离,收起你的多愁善感,你是大姨妈快来了,所以情绪无法自控。
关离使劲压抑着自己,她大口呼吸,闷头将被子盖住自己。
梁融得到影卫的禀报,匆匆赶来。他心里很害怕,马车上,不断摇动折扇。庞义空跟阿离说了什么,为何故意打晕影卫,有什么目的?
梁融不敢想,很担心关离被他影响。这种不安持续到进了关离的屋子,见到床上隆起的一团,心里松口气,人还在。
他缓步走过去,轻身坐在床边,伸手撩开被子。却见到泪流满面,呜咽不止的关离。梁融大惊,紧张转过她的脸,一边抹着她的眼泪,一边心疼道“怎么了?为什么哭?”
梁融从没觉得这么难受,心里被揪住,一团一团乱。
看到梁融,关离坐起来,一下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眼泪沾湿梁融的衣襟,痛苦声音打在他身上,纠缠的梁融无法思考。他只能本能的抱住她,一边拍打她的后背安慰,一边小声问发生了什么?
庞义空到底做了什么,她怎么这么难过?
他从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哭的这么难过,也从不知阿离会这样脆弱。他束手无策,如何是好?
纱姑娘立在门外,听到这哭声,停住进门的脚步。影卫的禀报她也听到,此时此刻,还是留一些空间给他们的好。
她贴心的带上门,让两人安静独处。
“梁融,我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难过,很想哭,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谁来告诉她,这是为何,眼泪像是坏掉的水龙头,怎么都止不住。
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即将发生什么。可是,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
梁融一边帮她擦眼泪,一面不安问“是不是,你师父说了什么?”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让关离哭成这样。
关离红着眼摇头,双眼因为痛苦而溢满泪水。“不知道,他什么都没说,他说让我跟你走,他说你会对我好的。可是可是我就是觉得难过,梁融,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样。”
关离不断抽噎,难受的不行,最后几乎要喘不过气。
梁融闻言,先是愣了稍许,然后在关离反应不及时,吻了上去。关离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吓住,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梁融加深这个吻,感到她唇角的眼泪,苦涩,悲伤。他蹙起眉头,扣住关离的头,让她全然忘了哭泣。
夕阳顺着窗户射进屋内,落日的余晖照在两人身上,有一种岁月静好,现世安宁的美好。直到感觉关离的眼泪停止,情绪平息,梁融才放开她。
关离怔怔看着梁融,一句话也说不出。
梁融伸手,抹去她的眼泪,双眼满是温柔跟贴心。眼里的柔情蜜意,像是一道定心丸,让关离摇摆不定的心,终于安静。“你师父让你跟我走,你为什么要哭?是哭嫁吗?”
时下的女儿家,凡是嫁人的,几乎都要哭嫁。哭告别父母的难过,哭对未来的惆怅,哭掉将来的不幸福。出嫁时哭的越难过,到夫家后就越幸福。
因为把所有的苦,都留在了过去。嫁人后,便是幸福美好的新人生。
关离闻言,原本惆怅的情绪突然被冲散,她忍不住破涕为笑,含泪笑骂“你怎么怎么这么无赖,谁说要嫁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