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审行拿起一杯酒来,先往郭孝恪的手里塞,“来来来,郭兄,你我先同陛下共喜一杯!陛下才是最高兴的。”
郭孝恪说,“此杯先不急,婆子说夫人失血过多,急等着凝血宝珠,此事我要亲自去江安王府相求!”
高审行说,“你做了爹,正该稳坐着,就让本官替你去!”
郭孝恪执意不肯,挽留道,“郭某喜得么子,身边最盼有个知交共醉,哪会有劳审行兄大驾,还是让郭某前去!”
两个人竟然相互推阻着对方,手上都沾了血色。
皇帝道,“不如朕带着四个护牧队走一趟,拿了凝血珠,朕自会让他们带回来,而朕也该回宫报信去了!”
郭孝恪更是不允,说道,“连高兄都不能走,更何况陛下!”
皇帝道,“崔夫人急等着凝血珠,恨不得一时送到才好呢,我们却在里客气个没完,谁有朕的炭火脚力好呢?”
……
徐韧骑马出了丹凤门,心里并不怎么着急,皇帝在自己的都城,还能有什么事!娘娘们纯粹就是矫情!
在大街上、永宁坊都碰不到皇帝的面徐韧才如意些,正好让徐韧假公济私地、将大街上的热闹好好看一看。
小太监是个身份特殊的人物,连个上司都没有,人也散漫,拿定主意后,溜溜哒哒往南边走。
街上人太多了。
你看那里又是什么热闹,一群人叫喊着呼啦一下子散开,从里面先冲出一匹红马来,马背上伏着一个人,一袭青袍,背上深深中着两支利箭,血迹已在青袍上浸了两团。
后边追着三个护牧队,一起飞马往北去了。
人群里有四五个人挥舞着砖头,追着狂砸一个持弓弩者。
徐韧目不暇接,看到那人被砖头砸了个趔趄,就势滚倒,避开了另两下,他在地下抬起手就是一弩,射中马上一个护牧队的胳膊,而他利落地在地下接连几滚,闪出了圈子。
马上又有五六人上去围堵!
但此人的弩上仍有一支箭未发,谁都持着忌惮,不敢硬逼。
而胳膊中箭的护牧队疼痛难禁,被持弩者一跃蹿起、搡下马去。他自己却落了鞍、纯熟地挥舞着弩弓逼退截路人、冲出重围往南边启夏门方向逃去了。
小太监意识到,出大乱子了!但不知伤的人是哪个,看样子是个平民的打扮,粗看一眼觉得他那匹马倒是很不错。
但就在出城人的去路当面,正好闪出个人来,徐韧认出是兵部尚书薛礼,好像在酒后、刚刚从启夏门散步归来的样子。
马上人匆忙间抬手射出最后一支利箭!
弩箭射近,一向以直、快见长,一般人在这样近的地方根本躲不了,只要干倒这人,凶手眨眼即可出城。
哪知薛礼一偏头,竟然躲掉了,。
兵部尚书在众人看不清的时候狠拽了一把马缰,那人掷弓来砸,又被薛礼就势揪了袖子,又将马松缰了,让它照旧跑出去,但马背上的人已被重重拉跌到地下。
徐韧转身往回跑,他恍惚觉着那匹红马有四根黑蹄子,而谢金莲明明说过的,陛下微服在外。
他一边策马往丹凤门疾跑,一边急得抹眼泪,恨自己疏忽。
丹凤门上,熟悉的马嘶引得皇后及众妃们往城下看,她们看到了炭火,它后背上伏着青袍之人,正飞驰而来。
守门禁卫认得此马,未加拦截,任它一驰而入。
而城上,谢贵妃首先惊叫一声晕倒了,徐惠的眼泪夺眶而出。
随后晕倒的是皇后,她清楚地看到了青袍上那两团血污,而两支箭像是花中独蕊……谢金莲绝望的惊呼是个确认——她和徐惠知道皇帝的打扮——
皇后的脑海中一片血红,眼前白茫茫的,有如贞观十七年她在西州见到的铺天盖地的大雪。
她无力地呻吟一声,软软的倒了下去,被樊莺抽噎着扶住时,皇后心中想的是,西州……峻……大雪……这是哪里……
皇后娘娘恍惚有了仍在西州牧场的感觉,大明宫城楼高大,高踞在龙首原上,远处城区中的鞭炮硝烟,看起来如同牧场村又到了暮炊时分。
孩子们在巷子里丢放的零星鞭炮声,像是牧羊人抖了一下鞭子。
只是少了马嘶。
她想起了牧场新村的二层小楼,她站在二层东面大屋的窗前也可看到半片村子,这一切有区分吗?
孩子们挑着大人替他们精心糊制的灯笼,结伴在街上跑,离着上元节灯会尚有些日子,他们已经忍不住要拿出来比试了。
明日她该问问少府,给大郎他们准备的灯笼到没到,过年过的就是孩子,孩子高兴便显着喜庆,一过年,牧场村的孩子们也这样慌急。
在新村的家中,她只要站在屋门边叫一声,姐妹们也就都听到了,大家会打开各自的门、聚到二楼的厅里说话。
有时候谢金莲会成为众人团簇的中心,她坐在桌边,自得而熟练地拨弄她那把描金的小算盘,手指也有崔嫣拨弦时的灵活。
这里与牧场村不一样,姐妹们都有了各自的殿室,哪一座的规模都超过了牧场新村的家,而且彼此的宿处也离着远了。
像今年这样,几个人与峻挤在一起熬大年夜的情形,也算很珍贵了。
皇帝很忙,大年三十承天门夜宴,初一宴在千秋殿,初二刨了一天渠堤,听了一宿书,初三闲了一下,初四又开朝,初五曹王大婚,直到此时不见他影子。
不但是皇帝,四日了,皇后等人只与陈九嫂子短短地见了两次,她走了会不会有埋怨?说皇后慢待人?
还有大姐高畅,她从鄯州赶到长安来,这些人同她也只有短暂的一面。
谁都知道这个直性泼辣的女子是来干什么的,但城头这些女人谁也满足不了高畅的要求,只有皇帝能满足她。
皇后不明白,峻就不能将待封再往上提一阶任个刺史?若先任了郭待封,会不会对郭叔叔复出有些助益?
这些皇后都决定不了,她觉着自己没有长孙皇后那样的本事,只能对谢金莲说道,“你替我想着,婆子只要顺利接下来郭待聘,便是大功一件,那是郭叔叔和母亲的头等喜事。回西州去时,就把牧场新村我们的那处院子赏给婆子吧。”
谢金莲应着,有些心疼,想到了自己在二楼西侧的那间屋子。
苏殷和思晴带着侍女,在城墙上坐了小宫车往东边驰去,说那里的空气才没有糊味儿。这又让皇后想起了牧场旧村、她和皇帝初到西州后入居的第一间民房来,一场大雪它就倒了。
皇后不由得独自发笑,别看家中这么多的姐妹,倒房的狼狈一幕却归她和皇帝独有。
说到糊味儿,当然还有那年皇帝给她烤来充饥的东西,糊了半截儿的筷子一直被皇后珍藏在牧场村床边的橱子里。
于是她再补充说,“金莲你记着,下次谁再来长安,让他将我橱中的那根糊筷子拿来。”
樊莺补充,“再把我屋里的那只老虎抱枕拿来。”
婉清说,“我那卷画轴就在靠窗的胆瓶里,那是本妃打过陛下的圣物。”
崔嫣说,“我只要我屋中的一片弦拨,是我从长安去西州时带去的。”
那些人也都听到了“搬家”的事,纷纷想自己要拿什么,最后谢金莲笑话道,“看看你们放不下的东西,竟没有一个比我的算盘有用,我就要它。”
丽容说,“那我也要个屋里的枕头吧。”
这句话惹得城上人哄笑,然后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长乐坊大街,还是看不到那匹红马,难道陛下也说不妥郭大人复出之事?
皇后对不远处的小太监徐韧吩咐道,“兄弟,姐姐们此时不便上街了,你骑马去趟永宁坊,去之后多看门道、少说话,如果陛下或崔夫人有什么不悦,你再说本宫病了。”
徐韧神色上有个迟疑,皇后意识到了,又改口道,“不要在永宁坊说病,那太不吉利、不喜庆了……但说什么呢?”
小太监自以为是地回道,“娘娘,我便与陛下说,徐贵妃忽然害口害的挺厉害,怕是有喜了!”
徐惠在众人的笑声中去追打兄弟,他已经跑下去骑马了。
皇后想,方才这一幕就有了点西州牧场村的意思,其乐融融的不分彼此。
转眼二月就要到了,皇后要亲蚕,这样一板一眼的程式也不能取缔。
长安的命妇们又会聚在一起、参与这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场面,想起来可真是累人。
……
皇帝,郭孝恪,高审行三个人面前又摆上了酒,也没有人顾得上弄什么好菜。皇帝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连正事也不提一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