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青藤篱笆围成的农家小院里,琼花开了一丛又一丛,花大如盘,洁白如玉,杨琼坐在摇椅上,懒洋洋的将头垂到一边,明媚的阳光从头顶一排青翠的葡萄架子上洒了下来,落在她的身上,形成一道道光斑,将她那一头披散下来的白发与墙角的琼花重合,白如琼花,人影相拂,分不清人与花。
她提起了笔,静静看着发黄的宣纸映出一道暗影,笔尖塌陷落下一排墨色的大字:“错过了你,世间再无第二个你。”
对于杨琼来说,离开莲花县回到京城是她人生之中一个重要的岔路口。
那一年,一艘宽敞的大船将她带回了京城的安乐侯府,侯府里面的兄弟姐妹众多,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庶子的女儿而已,她们谈论世家名门、谈论胭脂水粉、谈论女诫女红、谈乱谁家陌上少年郎,可惜这些她都没有兴趣,更多的时候,她是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宴会的一角,削着手里的桃子或是梨子,想着莲花县的梨树和桃树如今长得怎么样了?可有结出了果实?农田和水利是否已经修建起来了?
每每想到这里,她就对京城里这些女儿们的诗词宴索然无味,她宁愿待在城外的庄子里看看今年的收成怎么样了?农作物长势还好?灌溉又如何了?老百姓可熬的过这个寒冬?
有时放空自己的时候,也会想想他还好吗?眼里是否已染有笑意,那双拨动她心弦的双眸是否已经不再暗淡?
莲花村的那人是她唯一爱过的人,只是爱情这东西她虽然想要,但是既然没有得到,她也不会强求,有些人是降临人间的天使,命运在他身上加注了枷锁,人活一世不只是有情爱,他是这样想的,她也是这样想的。
三年后她嫁给了祭酒家的小儿子,她娘和她说:“玉郎这孩子虽然读书不如他几个哥哥厉害,但是胜在性子好,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笑脸相迎,这么多年都没有跟人红过脸,你这样的性子,一般人怕是容不了,不如就他吧,祭酒夫妻俩也是和气人,不会苛待你的。”
杨琼沉默了一瞬,骨骼分明的一双手在桌子上敲了又敲,她知道她一直不嫁,外面的闲言碎语很多,父母在侯府也抬不起头来,她虽然渴望自由不喜拘束,但总要为生她养她的父母考虑吧,祭酒家的小儿子她见过,那一次,她还偷偷让自己身边长得最是柔媚的丫头玉娆,装作认错了人,故意扑到了他的怀里,试探他的反应如何?
玉娆有着一双勾人的狐狸眼,水蛇腰,柔柔弱弱的,走起路来如分花拂柳,杨琼看着她穿着小姐的衣衫一不小心扑到了他的怀里,又故意将一方艳红的帕子,落在了他绯色的外袍上,她就躲在一棵苍老的大树后面,悄悄的看着他红了脸,手足无措的将身上的帕子丢在了地上,匆匆跑开了。
那时候,她对着半空中一簇簇垂下来的绿叶笑了很久。
“那就他吧。”找这样一个不懂风月的榆木脑袋也好,最起码不会像京城里的公子哥样,看见玉娆这样的姑娘就迈不动脚了,反正今生她再不求相爱,只求相敬如宾,如果他能够给她这样安稳,她也愿意将自己的后半生交到他的手中。
然而命运像是见不得她好,给她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玩笑,她没有想到那时候她一次简单的试探却成为了真,成婚三年后,那个别人口中从不跟人红脸的老实人玉郎,有一天会跟她红了脸,脸红脖子粗,疾言厉色的对她说道:
“不管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玉郎是一定要纳玉娆的。”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平时总是懦懦软软的玉郎,第一次像一个男人一样站了出来护住了他身后的女人,只可惜那个人不是她,她看着柔弱的玉娆被他紧紧护在了怀里,她想起有一次他带她去参加同窗诗会时,因为她作的诗拔得了头筹,有人就嘲笑她代笔,玉郎就站在她身边,亲眼看见她作出的那首诗,却只是默默的站在一旁,没有为她辩驳一句,任凭她站在人群之中忍受众人的窃窃私语。
他她觉得她心里的某根防线瞬间崩塌了,关于平淡如水的婚姻都是骗人的,她不奢望爱和关怀,她唯一的要求只不过尊重二字而已,只是谁能想到,到最后这一场她满意的婚事只不过是一场羞辱而已,她满意的男人也和这世间所有的男人一样背着她找了别的女人,而这个女人还是整人就陪在她身边的人,然而她竟然像个傻子样,一无所知。
那时候她深深认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叶长青,再没有一个人配得上“丈夫”两个字了。
她不看玉郎,而是抿唇看着玉娆,声音颤抖的问道:“你也是这样想的?”
“奴婢….”玉娆红了眼睛,眼泪从她上挑的眼尾流了出来,迷惑诱人,细弱的声音孱弱而柔媚,像是汨汨流淌的小溪似的,红唇轻启只说了一句话:“玉娆是要和玉郎在一起的。”
杨琼张了张嘴,只不过一瞬就倔强的转过了身,这辈子她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她不会让任何人看见她的眼泪,不会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脆弱,即使是她的丈夫,还有跟了她十多年的丫头也不成。
一汪水雾迷住了眼睛,她似是看见了,大婚那一日,她一身大红色的吉服坐在床沿上的时候,门被推开,细碎的脚步声传了过来,玉郎走了进来,低头,细致温柔的声音对她道:
“阿琼,玉郎终于等到你了。”
紧张的呼吸声,带动了空气中沉闷的气流,随着她的红盖头一晃一晃的,她感觉到了他轻微的酒气和玉色的下颚,她想那一刻她是有所感动的,为他小意的呵护和温柔,她的心里也隐隐升起了一股期待。
大红的盖头被掀开,眼前突然明亮起来,她抬起清澈的双眸,看见了玉郎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诧,她长得不错,她一直都知道,那时候她以为他是被她的容颜所吸引,她以为是流动的爱意,然而直到此刻她才突然你明白,那不是一双爱意的眸子,那里面是震惊和失望,他娶的新娘子原来不是那个丢手绢给他的女子,他的心里一定深深的遗憾吧。
那一晚,她陪着玉郎下了一夜的棋。她是三岁识千字,五岁诵百家的人,她稳稳的落下每一子,赢得云淡风轻,他们谈论诗词歌赋,谈论史事名集,谈论江河百川,直到天快亮的时候,玉郎的眼底才有了赞赏的笑意,他小心翼翼的抓住了她的手,扶过她的双肩,将她揽进了怀里,然后顺理成章的完成了人生大事。
那是她最像少女的一夜,她紧张的将自己的娇羞和生涩全都展现在了这个男人面前,他也紧紧拥住了她,抱得紧紧的,同样紧张的不敢动,不停的在她耳边说:“我也是第一次,弄疼了你,你要告诉我。”
那时候她羞涩的红了耳尖。
后来她常想,其实和玉郎新婚的那段时间,他们是有过一段欢快的时日的,他们曾两人一起完成了一幅画,他执丹青,她题字,他也曾怕她看书累了,给她按摩肩膀,她也曾为他解答功课,他也曾像小孩子似的,看着同窗穿的新衣裳恳求道:“阿琼什么时候也给我做一件新衣裳就好了。”
可惜,女红从不在她的世界里,更多的时候,她宁愿窝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研究天气、农作物或是时事政治,而不愿意把心思放在这些小事当中,她终究没有为他做过一件衣裳,倒是亲手研制了几盆“十八学士”的茶花送给他,然而当她满怀欣喜的将自己的这一片心意交到他的手中时,彼时,他的身上已经多了几件针线很好的衣衫。
他收下了她用了一年时间精心研制的“十八学士”,眼里却没有喜悦和感动,只是见他淡漠的眉头抬都没抬,而是更加埋头在功课之中,深硬而又客套的道谢:“多谢你了。”
他学业重要,杨琼没有介意,她说没事就转过了身,陡然,他又叫住了她,她回头脸上是浅浅的笑意。
“要不…”他犹豫了一瞬,又接着道:“你以后还是不要穿男装了,也不要老往庄子里跑了,外面人说的不好听,父母年龄大了也不好落了脸面来说小媳妇的。”他的脸红两个红,有点不好意思。
他当然会脸红了,那时候他们感情正好的时候,他曾经说过不介意的,她想怎么样都随她,只要她喜欢就好,却没想到,只不过两年不到,所有的承诺都变成了一纸空文。
她眼底的笑意一下子就凝住了,嘴角微苦,只是她是个倔强的人,认定了的事就改变不了,这辈子她都没想过为任何人将就,也不愿意为任何人委屈了自己,她转了身却没有点头。
直到合离的那一天,看着空落落的雕花大床,有一年多都是她一个人睡的,玉郎已经很久没有掀开那青灰色的幔帐了,她才问自己,他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静谧的空气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只有放在窗脚的那几盆“十八学士”静静枯萎的声音,就如同她对这个所谓的家的心也渐渐破碎了。
当年成婚的决定她做的并不慎重,然而如今成全玉郎和玉娆却是她做的最为重要的决定,她打开了梳妆匣,里面的首饰并不多,她一向疏于打扮,里面的首饰大多还是玉郎送的,大概是嫌弃她打扮的太过素净了,而让他在同窗面前失了颜面吧,她取下了鬓间的金钏流苏簪,从被锁在角落里的暗匣里,拿起了她以前常戴的一根木簪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重新插在了发梢。
她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不再委屈自己去做自己不愿意的事,她终于可以做自己了。
阳光照射进来,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到两年的时光,容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然而这颗心却像是经历了一场跋涉,那些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仿佛在这两年里都尝了个遍,离开的决定是惊世骇俗的,除了父母会疼惜和支持,每一个人都像疯了一样的看着她,可她不后悔,心底的某个地方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丝白光袭了进来,她才明白上天照顾她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成全她今日的决定而已。
不需要依附任何人,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一直守在已怀有三月身孕的玉娆身边的玉郎,却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紧紧的抱住了她,哭的像孩子一样。
“阿琼,我不想这样对你的,我没有想过要跟你合离的。”
杨琼的脊背挺的直直的,一动未动,任凭他的眼泪从她的颈项流到她的心口,只是心口早已闭合了,再也流不进任何的血泪了。
“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坚强?什么时候也能为我哭一场?”玉郎的声音沙哑的卑微。
她轻轻的掰开了他的手没有做声,他怎么知道她有没有哭过?在夜半三更空落的床畔上,在雨打芭蕉的窗檐下,谁又听过她流淌在心间的泪水?
活了大半生了,什么东西没有看开,她原也想过这一生糊涂也是过,聪明也是过,玉郎不是坏人,虽然要和别的女人洞房生子,但他毕竟从未薄待她,他们就这样搭伙过日子也能长久,只是他为何动的是玉娆,骄傲如她,怎么可以容忍这样的背叛,看着他们你侬我侬的模样,她会觉得她的这场婚事至始至终都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笑话,她就是一个傻瓜,一个为她人做嫁衣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