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户人家并非沽苏本地人,甚至并非我朝中人,而是洋人。
男子是西洋画家,因爱上自家夫人,漂洋过海追妻而来。他俩那段在沽苏一度传为佳话,后来男画家被宋不为请去教授宋卿好西洋画,一来二去便熟悉了。
说起来,这两夫妻实在善良,可偏偏天不作美,画家夫人打小身子骨不好,大夫说她体质弱得根本不敢生孩子,否则极有可能血崩致死。男画家为了不叫夫人受苦,一直没提孩子这茬,却也并没因此对夫人生出嫌隙,两人成天如胶似漆,完成了宋卿好对爱情所有的想象。
完成想象的同时,也提高了她对感情的期望,仿佛注定会失望。
不过这孩子跟了那户人家,应是比她未来的日子好过到哪里去了。离开对方宅门时,宋卿好如是想——
她曾答应马奴,要给他的孩子不一样的人生,总算没食言吧。
“这年头,假模假式装善良的人海了去了,不缺我一个,索性活得轻松些。”
重逢那日,我与宋卿好四目相对,听她漫不经心讲出这段前因后果。明明少女眸底能开倾世桃花,我却只看见过白雪皑皑。
言而总之,一番颠沛流离后,宋卿好总算在洋务堂落了脚。
洋务堂内有专门为学子修建的寝炉,但里边除了宋卿好都是上京子弟,谁也不愿离家,寝炉自然成为摆设,倒叫宋卿好捡了便宜,还附带个小花园。
宋卿好在小花园里种了株美人抓脸,就正对她每日卧榻饮茶的木窗。后来有负责打扫的下人为了方便将花移开,宋卿好自己又费了好大劲搬回窗口。
谁都不知她为何这样做,指指点点说:“死全家估计还是挺受刺激的,说不定脑子也有了毛病。”
我却记得那日在兰心阁,妙津向我转述宋不为举着藤条要下不下的滑稽样子,以及丁氏以身挡在少女前方,不要男人动她分毫的模样。
那日,那个少女也曾偏过头,看见过一株开得妖冶的花。
毋庸置疑,宋卿好是个念感情的人,我从没怀疑过。但世俗眼中,她偏偏是弑亲苟活的不孝女,这点与三哥的行为处事有点异曲同工。
常人目光中,他冷热无常风流成性,伤过的女子没有成百也有半打,偏偏他自己并不这样觉得,包括我。
小时候三哥的相貌便清秀,许多世家千金长了翅膀似地争相往行宫扑。他表面对谁都好来者不拒,不一会儿又兴趣缺缺当作谁也不认识,但谁要真出了事儿求到他名下,该帮的忙一个也不会少,乃至于别人为了这点小恩小惠,就原谅了他如此这般冷热无常。
但如果谁还存在于他的冷热无常之外,其中大概有我。
其实刚到阳歌时,我和他的关系也不怎么样。最初他像是为了讨好我,才每日变着花样地给我做骨头风筝,还不厌其烦地陪我去高高的山头放飞,看我欢欣雀跃,少年却不动声色。
我能感觉得出,那时他并非真想对我好,更多是出于求生本能。近似于他从皇宫到了一个陌生地方,要想过得好点儿,能倚赖的只有我母妃。而要搞定我的母妃,最有效的捷径是先搞定我。所以面对我,他永远不会出现不耐的表情。
直到有日我们在山头遭遇一只野生老鹰,他为了躲避攻击,失手将我推下山头,导致我的小腿骨折,我才第一次看见少年额头渗出薄薄的细汗。
这件事当然被我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我谎称为追赶风筝才摔下山。
然而真真假假没那么重要,因母妃对三哥也是真心爱怜,哪怕知道他为了自保选择牺牲我,估计也不会过多追究,这才是后来三哥能与我们相处融洽的主因。
不过那只老鹰的下场没比我好多少。
它害我跌下山头在床上躺了足足两月,三哥便花重金寻猎鹰者,将肇事老鹰绑到他的府中,生生给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