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这孙子……背后还有一张脸?
他慢慢的放下杯子,尽量叫自己心平气和。一边拿着调令往外走,一边做心理建设:对哒对哒!一脉相承这事……它值得骄傲。
等看到孙子貌若天仙的脸,对上孙子如稚子一般无辜的眼,他的心灵还是微微震颤了一下。
自己的儿子比自己像好人,自己的孙子比自己的儿子还像是好人。
当然了,自己的身上要是没有这么重的戾气,想来走出来,谁都得称呼一声老神仙。
他走过去,缓缓的坐下,把调令递过去:“要是不想去,你就跟祖父说……别看是东宫的旨意,祖父说它是个屁,它就是个屁……”
四爷心里笑,哪里有他说的那么简单。要真当东宫的旨意是个屁,他绝对不会看着太孙南行而不阻止。
如今这么说,不过是在他的心里,孙子比那所谓的狗屁权利更重要罢了。
这种关爱是纯粹的。
纯粹的好,总是能叫人心里柔软。
他就说:“我为什么不去?若是不去,不知道多少人会借事生事?太孙点了孙儿,就是想说,他只想就事论事,并不想把这事波及到朝堂乃至党争上。有孙儿在,您搁在南边的那些人,心就不会乱。其实这事,从头到尾,不过是四个字——破财消灾。识时务的,舍财不舍命的,自然能挣脱出来。而那些不识时务的,舍命不舍财的,您就是保下来,又能如何呢?这些人已经是糟粕,弃之并不可惜。”
阴伯方挑眉,哪怕是有心理准备,多少也惊讶了一下。
他咧着嘴,不知道是笑还是哭:“还真被你老子说准了。这有些事,真是……没法子啊,阴家,就是这种根儿。”坏就坏吧。
你看,这当奸臣都不用教的。他无师自通啊!
本来还想叮嘱一句注意人身安全的,但对上这么纯洁无辜的眸子,他实在说不出那些光是想想就叫人作呕的话来。
罢了!多给安排几个人吧。
必是要守的密不透风的。
等这次的差事完了,他得跟这个太孙好好的唠唠。
安排了人手还不算,在林雨桐带齐了人手出发的那一天,‘偶遇’了阴太师。
阴太师皮笑肉不笑,硬是破坏了那身仙风道骨的皮囊。林雨桐以为他是为了江南某些人说情的,谁知道人家盯着她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然后就把视线落在肚脐眼之下三寸的地方。林雨桐寒毛都竖起来了,以为他发现自己的性别有问题了。谁知道人家来了一句:“有些人的主意能打,有些人的主意不能打。要是打了不该打的主意……”他呵呵的笑一声,“老臣把孙儿交到殿下手里了,要是他少了一根头发丝,老夫……保证能叫祸害他的人……少一块肉……”
少一块肉?
林雨桐这才恍然他说的是啥意思。
差点没笑出声来,但还偏得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出来。
心里却想着:然而,我并没有那块肉!
阴太师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等人走了,林雨桐才冲着四爷撩开的马车帘子直笑。
太子妃就在路边酒楼的雅间里,坐在窗户口朝下看。
梧儿和桐儿都要走了,做母亲的,总得来送一送的。
此时的梧儿,是一张叫人觉得陌生的脸。此刻他咧着嘴笑,那个表情,是她这个母亲,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仰起头,看了过来。朝这边微微点头。这是叫自己放心的意思吗?
儿行千里母担忧。哪里是说放心就能放心的?
柔嘉就低声道:“哥哥带着的那个公子是谁家的?没见过啊!”
太子妃就笑:“是寒门出身的。你哥哥看重……”
那就怪不得了。
要不然不懂规矩,怎么会朝这里看?明明知道,一般这种家里有子侄远行的,女眷都会在楼上送一送的。
正说着话,陈嬷嬷来报:“舅太太来了……”
舅太太是陈云鹤的母亲,也是柔嘉的生母,辛氏。
太子妃朝侄儿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就朝陈嬷嬷点头:“有请吧。”
辛氏一进来,视线先落在柔嘉的身上,然后才面带笑意的对太子妃行礼。
太子妃点头,叫柔嘉:“去把你舅母搀起来。”
辛氏搭着柔嘉的手起身,不由的在柔嘉的手上摩挲了一下:“最近怎么又瘦了。”
“哪里瘦了?”柔嘉笑的柔柔的,“昨儿母亲才叫人给我裁衣裳,腰围都长了一寸二了。”
辛氏尴尬的一笑:“是吗?大概是又长高了,看起来倒是更显瘦了。”
柔嘉就不说话了,她明显感觉到母亲对于舅母的行为有些不快。
辛氏坐下,太子妃才道:“是不放心云鹤吧?”
“是呢。”辛氏的眉头微微皱起,“这孩子才从北康跑了一趟,回来瘦的皮包骨头了。回来没歇两天,这又得走……我才说这孩子不小了,得抓紧时间给相看相看了……您说这……也不知道抱孙子得到什么时候去?”
太子妃眼里的怒意就一闪而过。这是什么意思?以为这次叫云鹤跟着,是因为自己跟太子想撮合桐儿跟云鹤?还特意跑来跟自己说要相看的事,什么意思?不就是看不上桐儿吗?
简直岂有此理!
我的女儿等闲男儿都比不得,她竟是还瞧不上!
陈家!
看来自己还是太仁慈了!
太子妃就说:“是吗?看上谁家的姑娘了?嫂子要是看准了,跟我说一声,我去求了母后,赐婚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辛氏这才一笑,看了柔嘉一眼,当着柔嘉的面姑嫂俩说的不愉快,叫辛氏有些尴尬,“也没那么着急。正选着呢。”
柔嘉的手慢慢的从辛氏的手里抽出来。舅母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提起表哥的亲事,母亲就恼了。之前说相看,之后又说不急,难道……她的脸上也有了几分不自在,难道舅母对自己总有几分不同是因为想给表哥求娶自己?
这?
表哥像是哥哥,怎么能行呢?
心里慌了一瞬,随即想到母亲不愉的表情,她又松了一口气,还好!母亲也是不愿意的。
这边才收敛心神,抬起头来,就见母亲紧张的望着下面。她探头一看,正看到哥哥朝这边欠身拱手,这是跟母亲作别呢。
柔嘉挥动着手,没想到哥哥会做回应,他用口型说: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她顿时高兴了起来,鼻子也都跟着酸了,哥哥对自己其实是极好的。
柔嘉带着鼻音笑着跟太子妃说:“哥哥还惦记着回来买好吃的呢,可见此去是心有成竹的。快别担心了。”
太子妃说好,擦了眼泪,看着自家的孩子一步一步的走向远方。
回宫的路上,柔嘉坐在边上,突然道:“母亲……您也别气。以后我少去陈家,少见几回舅母便是……”
太子妃一愣,不解的看柔嘉,见她面颊微红,她就恍然,然后就笑:“如此……也好。放心,母亲一定给我儿找个如意郎君……”
至于陈家,至于辛氏……不着急,慢慢来……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鸾凤来仪(17)
“我说过的,她绝对能上天。你非不信。”阴成之的手放在琴弦上,随意拨动之下,悦耳的音符就从指间流淌了出来。
夏日的夜里,皓月当空,湖面上小船悠悠,曲调悠扬,林平章靠坐在船舱里,看着在船头坐着抚琴的人,“江南之行,她是必去的。可这一路上,凶险重重……”
“凶险重重?”阴成之不以为然,“谁的凶险还说不准。”
“一个姑娘家……”林平章跟阴成之道:“安排我跟阴太师私下见面吧。我跟他谈谈……”
阴成之手指骤然急动,琴声如疾风骤雨:“想跟我爹做买卖?也是!南边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如今也就卖我爹一个人的面子。可是……平章啊,南边那些人只是吃人不吐骨头。可我爹是那种不光吃人,还会把骨头给嚼吧碎了咽下去还能消化良好的主儿。你跟他做买卖?不是我说,就是搭上我的面子,我儿子的面子……他面上是啥都答应你。可转脸,我的殿下啊,他能马上把您给卖了。所以,就是我这亲儿子,宁愿跟他撒泼打滚耍无赖,也不会跟他谈条件。他那人,靠不住!”
没见过这么评价亲爹的。
林平章抬眼看阴成之,阴成之又笑:“别这么看我。你看不明白你爹,我也瞅不明白我爹。俩老不死的私底下到底有啥猫腻……你弄清楚了?”
并没有!
林平章收回视线,“那此次,她是非去不可了?”
阴成之的手指按在琴弦上,琴声停了下来。他起身从船头走过来,坐在林平章对面,“还是我刚才那话,究竟是谁的凶险这还真说不准呢。别老说她一个姑娘……姑娘怎么了?那是你没见过她杀人。你想想,她在北康的时候就敢在人家的皇孙脸上抽出‘x’,她还有啥不敢的?你细细琢磨琢磨这次回朝之事,从头到尾的想想。她是不是早有预谋,甚至连朝廷派使团去北康的事,都在她的算计之内。回来了不算,凉州顺便要回来了不算。还借力打力,浑水摸鱼,北康如今都乱成一锅粥了。说好听点,这叫谋定而后动。说不好听点,这可有点老谋深算了。我要不是仔细的查过,她身边确实没有利害的谋士,我真都不信,这些全都是一个年级轻轻的小姑娘所为。当然了,说这些,你心里肯定还有些不高兴。作为父亲,首先,你会把她当孩子看……”
“废话!”林平章确实对这些评价不甚喜欢,这些话来评价一个小姑娘,还都不是什么褒义词。真要是谁家的姑娘这样,等闲了谁敢娶这样的姑娘进门?“那是我亲闺女……”
“你看!”阴成之给自己斟酒,然后一口给闷了,“当时我就说,给你带回来是个太孙,是继承人,你不以为意。如今,我再说一边,她就是太孙,就是继承人。然后你再去看她,再去想她。回过头琢磨琢磨她干的那些个事,你就会发现,她……或许根本就不是冲动行事。她每走一步,都有板有眼,有她的谋划在里面。”
林平章认真的看阴成之:“你到底想说什么?”
阴成之端着杯子:“你很清楚我想说的是什么意思。”
“荒唐……亘古未有。”林平章摆摆手,“你的想法太……天马行空了……”
“怎么就亘古未有了?”阴成之耻笑道:“翻开史书看看,女人当权的多了去了。不过是人前与人后的差别而已。”
只这人前与人后?说的好不轻松!从人后走到人前,是要趟过尸山血海的!
林平章沉默了半晌,然后起身:“行了!今儿就到这里了。我先回去……回去还得安排安排……”
船靠了岸,一辆青棚马车就停在岸边。
阴成之看着林平章上了马车,才招呼‘船夫’划船:“夜色正好,咱再转转……”
林平章却在马车上问李长治:“刚才成之的话,你也听见了?”
李长治笑了一下:“殿下问的是哪一句?”
林平章撩开眼角看他:“装什么糊涂。怎么想就怎么说吧。”
李长治尴尬的一笑:“阴公子他……敢想……”
敢想不可怕!
可怕的是有些人敢想还敢干!
林平章闭上眼睛,继续问了一句:“还有呢?”
“还有……”李长治咬牙道:“还有就是……奴觉得其实不需要想那么多……好处坏处的奴现在说不好……奴只知道,太孙回来后,您这两夜都歇息的安稳了。躺下去一觉就到天亮。”
其实潜意识里,太孙的归来,还是叫人觉得安心了。
她是一个能叫您安心的人。
这些……就足够了!
这话叫林平章更头疼了。
回到东宫,都已经不早了。洗漱完了,林平章就说:“去看看太孙歇了没。没歇的话,叫她来书房一趟。”
林长治就道:“要不稍微等等……太子妃娘娘正在凤翔居呢。”
“这凤翔居,是我布置的。”太子妃指了指各处的摆件,“看有没有哪里不满意的,叫人马上给换了。”
摆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林雨桐随意的看了几眼:“我对这些都不怎么讲究。在北康也就是一榻而已。”
在北康的一些事,太子妃已经问过陈云鹤和柴同了,此时再听她亲口说,只觉得心里更揪的难受:“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道,如今就是把任何好东西都捧给你,也弥补不了这些年……”
林雨桐叹气:这就不是弥补不弥补的事。
自己一脑门子官司,对已经造成的不可更改的事实,没时间去纠结。她也看不出来纠结的意义在哪里。
于是就赶紧道:“您可千万别总是自责自责的。在您看起来是苦……当然了,说不苦也是骗人的。可这安逸容易使人丧志。越是艰苦的条件,越是能打磨人的意志。正是那些吃过的苦,成就了今天的我。您要是这么想,是不是心里会好过一些?”
并不会!
太子妃一边是庆幸,庆幸女儿挺过来,并且顺利的回来了。一边又自责,假如当初是叫梧儿去,是不是梧儿也会是眼前桐儿的样子。是不是现下所有的纠结与烦恼,都不会存在。
可是,这世上就是没有‘如果’这种东西。
她低下头,伸手拉林雨桐的手:“我想好好的跟你谈谈……咱们母……之间,我觉得应该好好谈谈……”
“谈我哥的事?”林雨桐叹了一声:“我哥回来了吗?”
“没有。”太子妃苦笑,“一直在别院呆着呢。”
“您既然已经后悔……那为什么,现在不对我哥放放手呢。”林雨桐就说,“他不想圈在四四方方的地方,他想出去走走看看,长长见识。他也想交几个朋友,偶尔一起下下棋,针砭一下朝政。这都不行吗?您现在纠结的,不外乎是以后的事。可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东宫若是站不稳,谁都没有以后。所以,母亲,以后的事留给以后再说。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哥想抓紧时间,干一些他觉得有意义的事。而我……”她指了指身上的太孙礼服,“我也想抓紧时间,干一些我认为有意义的事。您呢?什么都不要想。外面的事,有父亲,有我,还有哥哥。身边,其实您还是有个女儿的。她一直想靠近您,是您一直将她往外推。您不要老想着,这么多年,您失去了什么。换个角度,您想想,这么多年下来,您得到了什么。事实上,您不光没有失去儿子和女儿,您还多得了一个儿子。您要是这么想,是不是会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她说着,就反手抓住太子妃的手,“也不要在后院那些女人身上纠结。这些年您其实看的很透,您一直也没把希望寄托在男人的宠爱上。所以,后院那几个女人,之于您有什么意义呢?怕她们得宠,子女跟着受益?您要是真为这个日夜不得安宁的话,大可不必……”
“怎么会不必呢?”太子妃叹气:“你到底是……你哥哥的情况又是那样……母亲没有第二个选择,但你父亲有……”
“这有不有的,全在于一念之间。”林雨桐的声音就低下来了,“有的选和没的选,这种事是变化的。真等到他要另有所选的时候,我叫它变成没的选,不就完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子妃惊疑不定的看向女儿。
林雨桐以手作刀,在脖子上画了一个完美的弧度,意思就是——杀!。
“杀……”太子妃猛地睁大眼睛然后捂住嘴,愕然的看向林雨桐。
林雨桐两手一摊:“看!事情就这么简单,但是您却被吓住了。您要是有时间,多看看史书,‘杀’这个字,在皇家,太稀松平常。可您过的这么累,却从来没想过,原来事情还可以这样解决。姑姑说您,是放错了位置。太子妃这个位子,您坐的只怕很累吧。”
太子妃深吸一口气,缓缓的将捂住嘴的手拿开,有些喃喃的道:“真可以这样吗?”
林雨桐连连点头:“所以,您看,宠谁不宠谁,这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谁的手里握着刀!我是从北康一路杀回来的,放下什么,我都不会放下手里的刀。刀就握在我的手里,而我跟哥哥又是同一条命,您有什么可担心?可不安的?”
太子妃点头:“你说的……大概是对的!”
“本来就是对的。”林雨桐就笑,“您呐,后院您得看着。只别起什么幺蛾子就行了。难办了,您就跟我说一声。我要是不在,就叫人给哥哥捎话。他办起来其实比您方便。您呢?带着柔嘉,玩一玩,乐一乐。您也不用把柔嘉往外推,推的狠了……谁也不知道会把她推到什么方向去。您只当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儿子是用来依靠的,女儿是用来宠爱的。您安心做一个母亲,只为了孩子衣食住行操心的母亲,就行了。您会发现,您的生活不是您以为的那么糟糕。”
太子妃抿嘴,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我……你……你还肯叫我依靠?”
“你是我的母亲。”林雨桐伸手抱她:“我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什么都能变,只这关系,却是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的。所以,您别怕,也别慌,我……跟哥哥都在。”
太子妃把脸埋在林雨桐的肩窝里,哭的浑身颤抖,却没有发出一声哽咽之声。良久之后才道:“好……都听你们的……听你们的……”
好不容易,把人哄回去了。
回头看看肩膀上被泪水打湿的那一片,还有些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