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的脸一下子就撂下了,这小桃是外城一个窑姐。不比城里那些大窑子,她们是半开门的。以前这男人就常去,没想到如今又来请了。这小桃的年纪,十年前都二十七八了,如今也都奔四十的人了。这是接不到别的客人了吧,才找这个冤大头。
陈继仁当然是想去,但兜里没钱啊。他转脸看向林母,拉着她进屋:“今儿卖肉的钱呢?”
林母愕然:“你把这钱花了,明儿吃什么?”粮食如今多难买啊?
“你懂什么?”陈继仁呵斥了一声,说完好似觉得话说的不妥当,脸色缓和下来才道:“我去是正事。你也不想我以后继续这么窝囊吧。我跟你说,以前的侦缉队如今也都改头换面了,这都是老关系了。我这不出去走动,怎么可能再爬起来。你也不想将来儿子回来,家里就是这样吧?咱们好歹要给儿子攒点家底你说是不是?我就是再混蛋,对儿子的心,这可是半点不假。要不然,这些年弄的那些钱,我也不能放在你手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话即便不是全都是真话,但是总有一半不假。尤其是对杨子这事上,这男人还不算真是不上心。到了这个年纪,有个成年儿子的诱惑是任何东西都不能替代的。
她将衣襟撩起来,拿出一个荷包来,“就这些了,你省着点花。”
陈继仁一把接过来,抓住林母的手,“回来我给你买冻疮膏。刚才的事情,你别往心里去。我是心里烦闷,又灌了点猫尿,咱们老夫老妻了,你体谅体谅。我保证,以后再不说混账话了。”说着,抬手将林母头上沾上的柴草摘下来,轻声嘱咐,“晚上把门关好,我估计不能按时回来。别等我了。不过,明儿一早我准回来。好不好?”
林母无所谓的点点头,“去吧。”她也得一个人想想,这以后该怎么办?跟这个男人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陈继仁抱了抱林母:“娇娘,还是你好。”
林母维持着笑脸看着他出去,等脚步声远去了,脸才放下了,“他这是把我当傻子了吧?”
“你还知道啊!”
林母蹭一下转过身:“谁?”
门帘子掀开,从屋外进来一个人来,林母面色一变:“怎么是你?”
林德海将屋里看了一遍,耻笑一声,“不是我还能是谁?”
林母绕过林德海赶紧出了屋子,前后看了看,没有人瞧见才转身进屋。
林德海站在屋里,“看什么?怕人瞧见?你别忘了,咱们俩还是合法的夫妻。就是有人看见又如何?”
林母皱眉:“我没怕什么?你怎么来了?”
“你当我愿意来?”林德海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了。
林母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伙计是你安排来的?”
林德海往炕沿上一坐,“还不算太蠢。要不是为了几个孩子,你以为我愿意插手你的事情。”
“孩子?”林母的气息一下子就乱了,“哪个孩子?在哪呢?都好吗?”
林德海耻笑一声:“现在想起孩子了?早干什么去了?你还记得你是个当娘的吗?”
“林德海!”林母咬牙切齿,“咱们俩半斤八两,我是做的不好,你以为你就是个好的?”
这事上,林德海还真有亏欠。他不在这上面纠缠,只道:“孩子们都好,包括你生的那两个孽障,如今也都出息了。你别问老子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就是知道了。你爱信不信?”
“都好?那就好!那就好!”林母浑身的力气像是掏空了,“只要好就好。”她擦了一把泪,不想叫林德海看见她狼狈的一面,“对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林德海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这女人,“你也是大家子出身,这些年真是越活越傻气了。你找的那个野男人是汉奸!汉奸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不知道严重程度是不是?那戏上唱的那白脸的秦桧潘仁美,这个你总知道吧?你那野男人就是这号人。你想叫杨子有个秦桧一样的爹?你想叫槐子和桐桐有个秦桧婆子一样的娘?还问我孩子为什么不回来,你告诉我,你叫他们怎么回来?回来干什么?叫人家一口唾沫唾在脸上?然后呢?儿子娶不到媳妇,闺女嫁不出去,桐桐得被夫家给休了。这你就满意了!还问我为什么来?我要是不来,你这婆娘就不知道就干了什么蠢事?不把你骂醒了,你还得继续错下去。你错下去,孩子就永远不敢回来。我就是死了,连个给我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
“不能……”林母的脸都白了,“不能……他没秦桧的本事……”
“还想要秦桧的本事?”林德海呵呵两声,“远的不说,你没听人都是怎么骂汪的?他那老婆如今可都抓起来,是第二号汉奸啊。哦!大汉奸是汉奸,这小汉奸就不是汉奸了?你不看看外面有多少人朝你们这破院子吐唾沫呢?”
“我都已经花钱打点了……”林母一下子全给慌了,“我都打点了,放出来了应该就没事了……”
“什么叫公道自在人心?”林德海咬牙道,“用钱买的公道叫公道吗?再说了,你动用了槐子的关系把他保出来,你这不是把槐子往死了坑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槐跟这个汉奸是一起的……你说说你,对槐子……你除了把他生下来,还为他做什么了?就算养过他几年,他养了你那两个野崽子也还清楚了。你待孩子没半点好的地方,这会子却把孩子往死了害,你说你怎么还有脸……”
林母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往后退了两步,靠着墙才能站住,“你说的都是真的?有这么严重?”
林德海不屑的一笑:“咱们都糊弄的过了这么年了,你以为要不是真到了这份上,我会费心思过来找你?”说着,他的情绪颓然了下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吧,大概是真的老了。这人一老,就常想年轻时候的事。想起来吧……”他伸手一巴掌就扇在他自己的脸上,“想起来就后悔。这他妈的可真不是玩意。那时候就没管过孩子……槐子还能好点,到底是个儿子,到了桐桐的时候,那真是没抱过一天,后来孩子就丢了,再找回来都嫁人了。可这自打回来,这闺女那是没嫌弃我这当爹啊。到如今……”他想起那孩子给他塞的钱,给他偷藏的金条,“我是没养过孩子小,如今孩子却养我老。说起来,我这辈子其实也没怎么遭罪,年轻的时候靠爹,没爹了靠家产,没家产了儿子能靠上了……槐子他额娘啊,咱也叫孩子依靠一回,行不行?”
林母一下子就坐下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林德海抹了一把脸,这婆娘总算是说动了,他的声音更加轻柔起来,“你知道不,桐桐给咱生了个外孙,据说跟槐子长了一张脸。这外甥像舅,你也别心里老提着,担心当初把闺女认错了。安心吧,没认错!这血缘是天生,只要是亲的……还有你那野丫头,杏子,也嫁人了,还生了个闺女,据说过的也还好,不缺吃不缺穿的……”
林母抬眼看向林德海:“有外孙、外孙女了?”
林德海点头,“是啊!有孙辈了。不能叫孩子回来也背上骂名吧?要不然,咱们这当姥姥姥爷的也就太不是东西了……”
林母哭着哭着就咧嘴笑了起来,她呵了一声,“咱们也是做了半辈子夫妻的人,谁不清楚谁的底细?你找我来,肯定是有主意了,说吧!我听着,你说的对,不能太不是东西了。坑了儿子闺女没事,可凭什么还坑孙辈?”
林德海这才收了脸上的情绪,眼里一下子就冷了起来,“你过来,咱们合计合计……”
{}无弹窗民国旧影(86)
从小院里出来,林雨桐顺手给门口的青石板下塞了一根金条,这才跟着四爷离开。可以转过巷子口,四爷就拉着林雨桐,朝巷子里指了指。
林雨桐悄悄的探出头去,就见林德海从家里出来,伸手从青石板下摸了摸,然后才起身,嘟嘟囔囔的又回去了,她还能听见上门栓的声音。
这老爷子!
四爷就笑:“准是把金条拿回去藏了,放在外面能安心吗?”
林德海关了门,掂量着手里的金条,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屋里又传来刘寡妇的声音,“人走了,你就回来。我听见关门声了,你少偷偷摸摸的给我闹鬼。”
“我闹什么鬼?”林德海将金条往袖子里一揣,“我去上个茅房去,嚷嚷什么?”
从正院绕到后院,将金条塞到厕所顶棚和梁柱的缝隙里,这才提着马灯看了看,没有任何破绽之后才满意的点点头,拍了拍手上的土,“都说这夫妻还是原配的好。好是没觉出来。但这半路上遇上的女人,这心跟咱肯定不齐。”好吃好喝,那就千好万好。一遇到事,咱也信不过她。“当然了,她也信不过咱。谁也不赖谁啊。”
兀自感叹的一声,这才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提着马灯去了前院。等将门打开,吹了灯进了屋子,刘寡妇坐在炕上瞪着俩眼睛气鼓鼓的。
林德海顺便就脱了裤子,“你看你那样。你又不是孩子的亲妈,跟着掺和什么。再叫孩子知道了,心里不痛快。这心里不痛快,给钱就不痛快,这点道理都不懂?远香近臭,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本本分分的,还能少的了你的吃的?”
“光是吃的顶个什么用?”刘寡妇抹了一把眼泪,“这要是哪天你走了,剩下我,那就是等死呢。我跟你的时候,还年轻着呢。这么黑不黑白不白的过了这么些年,连个名分都没有。膝下更是没有一儿半女的。我将来指靠谁去。”这些年把这老东西伺候的好好的,不就是他活着,按月都有人给送钱送粮吗?他多活一天,自己的日子就多一天保障。
林德海嘴里啧啧了两声:“这就哭上了?哭个屁。”他顺手将衣兜里自家闺女塞进来的大洋给递过去,“给!收着吧。”
刘寡妇一件大洋,眼睛蹭一下就亮了,“如今这东西可不多了。出去买东西好些店都不收法币了。我就说,还是咱们老祖宗的钱更顶用。你瞧瞧,啥时候都能当钱用,就没过时的时候。”她一手抓过钱,另一个胳膊抬起来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这才喜滋滋的数了数,“二十块!你儿子发财了。”说着话,就拿起大洋吹了一口气,然后放在耳朵边听声。
这幅作态林德海看在眼里,他往被窝里一钻,翻了个身不去看她,心里却觉得自己提防的可真对。真叫这女人手里攥根金条,她敢拿着钱撇下自己跑了。不过,自家那倒霉婆娘跟那野郎中的事,这女人也知道。怎么才能一劳永逸呢?这事还得费心的思量思量。
郑东留下来的名单,牵扯的人还真不少。不过四爷将东西交上去,剩下的事情就不由他管了。而眼下的局势一天好像紧似一天。不少地方出现了摩擦。
林雨桐每天早上起来,都先将不用的东西放进行李里,随时准备走。
可这要走也走不了,后来连出门也办不到了。就是从墙上出去也不行,这院子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给围的水泄不通。
“就这么一直等下去?”林雨桐有些焦躁,孩子在在家等着呢,当初说好的一个月,如今这日子早就到了。
四爷拿着报纸翻了个面,“急什么?跟咱们一样没有撤出去的人多了去了。老家能不想办法吗?等着就是了。”
这一等,就又是小半个月。这天一早,四爷顺手翻开报纸,然后猛地做起来,“看看东西收拾的怎么样了?准备走吧。”
林雨桐凑过去,“报纸上说什么了?”
四爷指着一条报道点了点,林雨桐一看,马上就明白了。报纸上说工党代表团zel等一行五人抵达重青,两党将针对停战达成协议。这肯定是谈不拢的,但这个谈判期,可不就是争取来的撤退的时间吗?
林雨桐回身将屋里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门外就响起脚步声,紧跟着白元敲门进来,“……杨团长刚接到命令,咱们得马上启程……”
四爷这才将大衣给林雨桐递过去,“走吧。”
从院子里出去,外面驻守的人员已经撤了。被围的事情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门外照样停着接待用的汽车,上了车,一路安然的将他们送到了机场。直到上了飞机坐好,看着下面的城市越变越小,林雨桐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这就走了?”她又有些怅然。
“两年后就能回来了。”四爷瞟了一眼窗外,“很快的……”
“走了?”林德海拿着手里的报纸,坐在酒馆里抿了一口小酒,低低的嘟囔了一句。
小伙计过来端了一碗的开水,将林德海桌子上的酒壶拿起来放在开水碗里,“给您把酒在温上。”他呵呵一笑,“老爷子,您什么时候添了看报纸的习惯了?”
“爷我认字。”林德海将报纸翻了个面往桌子上一拍,刚好不叫人看见他看的那一页是工党代表团离京的报道。
“哎呦!老爷子,没人说您不认字。”小伙计跟着赔笑,“我是说您可还看的见,眼睛不花?”
能不花吗?
“近处的看不清了,远处的还行。”林德海夹了油炸的花生米塞到嘴里,又抿了一口酒,滋溜一声,听的人都觉得香。
小伙计就笑:“您说您成天就这两样,也不腻得慌。今儿店里还留了一条猪舌头,要不叫人切了给您下酒?林家的卤肉,味道香着呢。”
林德海刚想推辞,猛地反应过来,“林家的卤肉?哪个林家?”
“哎呦!”小伙计忙打嘴,“您瞧我,胡说了不是。这卤肉跟以前那林家做出来的事一个味道。不过这家姓陈,听说也是祖传的方子。这林家的卤肉在咱们这一代,那是有名号的。不过没处买去了。如今咱们打着林家的招牌,那也是为了生意好做不是。”他说着,一抬头,就见掌柜的在柜台后面挤眉弄眼的使眼色,他脑门上的汗就下来了,这是哪里说的不合适了?
林德海又喝了一口酒,冷笑了一声,“那什么……不是有卤出来的猪舌吗?去!切了来,我尝尝。看看哪个陈家能做出跟林家一样的味道来。”妈的!要是那混账婆娘干出来的事,看这次饶不饶她。这方子攥在手里,是能养活子孙后代的。她倒是好,敢这么拿出来养活野男人?
这幅杀气腾腾的样子可把小伙计吓坏了,他嘴上应着,却第一时间凑到柜台边上,擦了一把汗问掌柜的,“您叫我要说什么?”
掌柜的在下面踢了这伙计一脚,“在这里干了半年了,一点机灵劲都没学会。你知道哪位老爷子姓什么吗?你就跟他说林家卤肉。再说了,林家的卤肉你小子知道多少?他们卖的火的时候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呢。满打满算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我跟你提了一嘴你就往外秃噜,往外说就说吧,你小子还不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