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造神

靠在姑获鸟常用的那张木桌上的,正是披着一身斗篷的桃花妖。

宽大的兜帽笼住了花妖的头顶,也将她娇柔清瘦的脸蛋覆进了沉沉的暗影中。

见桃枝推开门,她暗淡的眼瞳微微转了转:“你来了啊。”

语气漠然。

近乎本能地,桃枝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在姑获鸟的所有妖怪朋友中,她最亲近、最信赖的妖怪,莫过于眼前的这位。

姑获鸟曾对她说——桃花妖救过你的命,让你依旧可以这么聪明,所以我先为你取一个小名,就叫桃枝。

你要记住她对你的好,她很喜欢你。

这一段话牢牢地铭刻在桃枝的脑海里,始终不曾忘记。

但是,就在刚才,桃枝蓦然惊觉——面前的这个妖怪,对自己怀有的某种“喜欢”和“爱护”,消失了。

仿佛被什么给一刀斩断。

桃枝怔怔地停下了脚步,突然间不敢再前进了。

“桃花姐姐?”她试探着小声叫道。

对方的目光平平地滑到了她的脸上,干裂的嘴唇微微抿着,依旧没有多少表情。

就在桃枝按捺不住心中的迷茫的时候,对方突然偏过头去,兜帽的边沿遮住了那双眼睛。

“阿羽死了。”

桃花妖语气平淡地说。

毫无遮掩的平铺直叙,在黯然的夜风里,幽幽荡了过来。

门边的女孩站了半晌,突然后退了一步。从女孩黑如点漆的眼眸中,透出了警惕和怀疑的神情。

“你是谁?”年幼的女孩对着桌子旁边的妖怪,冷冷发问。

一时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打破僵持的,是妖怪蓦然哼出的一声嗤笑。

“不信?”虽是反问,妖怪的语气却毫无起伏:“看看你袖子里的符咒。”

桃枝没有动。

她的眼里仍然带着强烈的怀疑和抵触。但她既不肯后退,从眼前莫名其妙的场面里逃开,又不想照着对方的话去做。

“不看?”

妖怪再次反问道,问完后,却又自顾自地讥笑了一声。

妖怪黯红色的眼眸里满是失望。她拉了拉兜帽,再一次遮住那双眼睛,转身往窗边走去。

“……”

桃枝定定地望着对方踩上窗台,斗篷和裙边在风中猎猎掀动。

这个妖怪要离开了。

“姐姐……”

破碎的哽咽从桃枝的喉咙里迸溅出来,那不像是在哭,反倒像是在吐出什么难以下咽的尖锐针刺。

“姐姐,姐姐!”

孩子向窗边冲了过去。

“姐姐……!”

她的崩溃爆发在一瞬之间,每一个惊恐的字眼里都沾染着绝望的色彩。

五指朝着妖怪离开的背影竭力张开。

跑动中,细瘦的脚踝“咯哒”作响。突如其来的剧痛过后,女孩狠狠地摔到了地面上,娇小的身体摩擦着榻榻米,滑出了一段距离。

桃花妖闻声回首,瞳孔稍稍缩紧。孩子从地上挣起上半身,颤抖的手指攥住了她的斗篷下摆。

“你不准走!”孩子圆睁的眼睛瞪着她,厉声叫道。

妖怪顺着孩子的力道跳了下来。

“留下来。”孩子说。

妖怪朝着她弯下腰。

“什么都没有了……”孩子目光涣散地往上看去,改口道:“也对,你走吧……反正,什么都……”

妖怪却紧紧地抱起了她,无言地望向远方的残霞。

房间里,烛泪顺着白蜡无声地流淌,就着烁烁的灯光,桃枝展开了蓝色的符纸,黝黑的眼瞳目光凝注。

原本绘制着墨色飞羽的符纸上,如今仅仅剩下点点墨迹,宛如不小心甩落上去的污渍。

桃枝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将符纸仔细卷起,重新收回袖中。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坐在桌面上的桃花妖。

“姐姐,你说她是被狐狸杀死的,对吗?”

“根据萤草的推测,”烛光洒在的桃花妖脸庞上,看起来多了些红润的感觉:“也有可能是遭受到了御魂的反弹伤害,但是……”

桃花妖清丽的粉色眼瞳中,骤然冒出强烈的憎恨之意!

“他捏碎了阿羽的魂玉!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我一定能复活阿羽!”

她一字一句地恨声道:“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吐出这句恨语之后,桃花妖却怔住了。她下意识地注意着孩子的表情变化,生怕对方露出疑惑不解的情绪——

如果这个聪慧的人类孩子察觉到不对,问出:为什么姑获鸟不在死前召唤你?反而召唤了胧车?

她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自己,太弱小了……?

好在桃枝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她将双手笼在袖中,指尖轻轻地捏着符纸。

沉默半晌,桃枝再次开口了:“所以,没有别的办法了?”

“什么办法?”

“关于复活的事。”

“……或许还有的。”

桃枝顿了顿,轻轻地问:“是什么。”

稚嫩的声线是如此谨小慎微,轻到近乎气音,轻到不带有任何的情绪和语气,仿佛在害怕会惊动一个梦境。

不断跃动的昏黄烛光里,桃花妖的眼睛弯了起来。

夹杂着一丝近于癫狂的向往之情,妖怪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

桃枝跟着读出了那句话。

“造、神?”

牛车踩着清扫得光洁无暇的朱雀大道,不急不缓走过冒出绿色新叶的樱花树下。

平安京的天空,晴朗到没有掺杂一丝云絮。春风也分外和畅,吹得人心头舒爽。

或许由于今日是太子登基的大喜日子,来来去去的行人们,脸上都挂着浅浅的喜色。欢笑与丝竹之音从贵族的院墙里抛了出来,不绝于耳。

牛车在克明亲王府前停了下来。

亲王和他的长子,依次钻出了车厢,朝着府中走去。

无言地同行了一小段路,两人分道扬镳,往不同的方向离开。

亲王的脚步突然顿住。

“博雅……”

他回过头望着长子的背影,忍不住呼唤了一句。

博雅——不,此时应该称呼他为源博雅,闻言停下了脚步。

太子登基之后,同样也是他放弃皇族的身份而冠以“源”姓,转入臣籍的时刻。

源博雅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乍看之下,这位青年人的装扮和相貌,与亲王都有几分相似——一样是庄严肃穆的束带袍服,满头黑发都整整齐齐地拢在冠里,露出英挺而疏朗的眉眼。

可他们心里却各自清楚,有些地方,有些事情,已经截然不同了。

源博雅停在原地,等待着自己的父亲发话。

而亲王却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久久没有出声。

那几天几夜的昏沉恍惚,丝毫没有将这个年轻人过盛的锋芒磨钝,倒不如说,他反而变得更加桀骜和锐利了。

仿佛一把出鞘的名刀,再也不屑掩饰自身的寒光。

事到如今,亲王只能叹息。

“你要走了?”亲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