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相谈

思及此,沛仲心中一阵宽慰,面色也和缓了不少,“你前几年去鲁国修行时,跟着天策将军去过哪些地方?”

沛渊万没想到父亲会问这个,他当年混进军营一事自认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如今看来还是小瞧了自家的鹰击大将军!他自嘲地笑了笑,如实回道:“孩儿参与过两场战事,打的月见和乞颜,去到这两族的部落驻扎地。”

“乞颜兵强马壮,在额尔古纳河边建起了城邦,想要自立称王。你既去过,可还记得那里的模样?”

“记得,那里效仿中原建了城楼宫殿,很是繁华,民风彪悍,百姓也能与兵士抗衡。不过那场仗没打多久,他们的可汗很快便签了合约休战。”

“朵兰。”沛仲目光越过沛渊,落在了远处,“乌日罕将其城邦命名为朵兰,取温暖和煦之意,那城建在额尔古纳河南面,日头常照,水草丰沛,配得上这个好名字。朵兰城里还有草原上最好的马奶酒跟烤羊腿。”说完,沛仲顿了顿,语气一转,“你可知那城如今的境况?”

沛渊想了想,回道:“三月前曾听闻朵兰被数千黑袍骑兵围城,后再无消息传来,想来应是被乞颜打败了。”

“上万骑兵,领头人尚不可查,围城二十八天,乌日罕出逃,破城即刻屠城。大火烧了五天五夜,手段残暴至极,兵士遭挖眼腰斩,至于妇孺孩童……我旧时同乌日罕有些交情,回朝前去看过一次,惨状犹如修罗场,城内难寻一具全尸。”

沛渊怔住了,半天才喃喃道:“朵兰也算是塞外名城,为何,为何……那乞颜被灭的消息为何还没传到扬州城?”

“不足五万人的部落,芝麻大的小城,这般动静的倾覆在域外太过常见,不足挂齿。”沛仲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本想着去收留些孤寡,可惜……花了五十来年建起来的朵兰,骁勇善战的乞颜,就这么没了。”

沛渊听父亲语带悲切,心中一动,躬身抱拳,“我卫国有鹰击大将军坐镇,五十万忠义将士,必能保得国人的周全。孩儿自幼修习武艺兵法,从不敢懈怠,自认已小有所成,日后追随父亲,愿以这七尺身躯誓死护国。”

沛仲将他扶起来,“我信你,也信我的将士,靠着他们,卫国才能安居江南,生出这般繁华。今日在东市上,陈伯驾着将军府的马车冲撞到买菜的妇人,那妇人有理有据地与陈伯辨了一通,令我大开眼界。平民与权贵生出摩擦,不惧反辩,这得要多大的太平盛世才养得出如此有底气有风骨的百姓!戍边十数载,风餐露宿,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倒也都值了。国人皆景仰鹰击大将军,什么飞将再世,不败战神,你父亲我哪有通天的本事,让我常胜的是祖宗给的这个姓氏,是生在将门自小受的教诲熏陶,这些我有,你也有。那些外族隔着山头瞧见军旗上的‘沛’字,便溃了一半军心,他们怕的不是我,是沛家上下四代将军立下的赫赫战功!我们的祖辈为卫国征战百余年,开疆拓土,四方平战乱,用血肉挣来的荣耀以后便要都传与你了。我信你必不辱家门,但,在你之后呢?这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沛家军旗,还能传给谁?还有谁能领着大卫的将士与豺狼虎豹相抗衡?”

沛渊目光闪了闪,强作镇定,“卫军百年来沿袭沛家军法,已扎根在心,纪法严明,人才辈出,多加调教必能栽培出好的将领。”

这话入耳如此熟悉,仿若多年前的那一幕再现。沛仲看着沛渊倔强的身子,苦笑着摇摇头,“好,我也信你能挑出后继之人,保我卫国永世太平。那,暮摇跟殊儿怎么办?”

最后这句沛仲只轻飘飘地一问,果然就见沛渊身子一僵,面色再难平静,沛仲凑过身,用更轻更缓的语气问:“你我都是在刀尖上滚的人,树八方之敌,活天命之日,若我俩都去了,那一府的女眷便拱手送出去任人宰割?”

沛渊周身冰凉,宛如石化一般立在原地,死死盯着父亲说不出话。沛仲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身,良久才道:“二十年前你祖父同我说过一句话,今日我再同你说。沛家不能无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