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易经与离开

她拖着更老更弱的身体,拄着拐杖,带着嫉妒与不甘,颤颤巍巍离开。

“水书先生,甜妹儿她——”

“她没事,是我招待不周,实在抱歉。”

鬼师把桌上唯一剩下的一块刺绣布,摆放到他们面前,这是他们民族特殊的“马尾绣”品,选材奇特、绣工复杂。

马尾绣,顾名思义,是用马尾做绣线。

细致处理的马尾鬃丝,用比它还细的彩线缠绕起来,然后再在衣服、鞋、帽上绣出各种各样的图案。一件马尾绣的成品,常常要耗费数年乃至十数年时间。

“这是赔罪礼物。”

他看向甜妹儿以及隔着一个人的山绅,意有所指到。

“谢谢!它绣得什么?”

甜妹儿看着上面乱七八糟的水族古老文字,真心看不太懂。

“易经知道吗?”

鬼师反问道。

甜妹儿回答有些迟疑:

“术师用来占卜的《易经》?”

山绅补充道:“古曾有三部《易经》,分别是夏朝的《连山易》、商朝的《归藏易》和周朝的《周易》,但现如今,只有《周易》流传下来。”

“这是以夏朝《连山易》为基础的部分占卜术,里面有九星、二十八宿、八卦九宫、天干地支、日月五星、阴阳五行、六十甲子、四时五方、七元历制以及水历正月建戌等各种内容。”

山绅眼睛雪亮。

那可是千年失传书籍!

听得迷迷糊糊的甜妹儿:

……这是给我的赔罪礼?

陈教授虽不知易经内容,也听闻过周易,以前都鄙视之为害虫,如今想起来真是羞愧难当,尤其那些年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告诫自己今后不可太过偏激。

将礼物送出后,鬼师不再讲神神秘秘的话,而且跟普通村民一样,待客吃饭进酒,仿佛刚才事情并未发生一样。

直到萤火虫渐渐消失,怪树枝枯萎,他们才踏着月光山路离开水寨,陈教授虽脸色依旧不佳,但头痛胃疼等好许多,身体也觉得从未有过的轻快。

事情完美解决。

“咕咕——”

小粉团已经陷入梦乡。

**

火把节的第三天,是全民送火的日子,彝语里叫做“朵哈”或“都沙”。

当黑夜慢慢降临、夜幕四合时,各家各户从家中点燃火把,并带上祭品去进行节日扫尾活动。

先是毕摩作迷信,念经祈祷火神,祈求祖先和菩萨,赐给子孙安康和幸福,赐给人间丰收和欢乐。

紧接着,村民们舞着火把念唱祝词:“烧死瘟疫,烧死饥饿,烧死病魔……”,以祈求家宅平安、六畜兴旺。

同时必须把第一天第一天宰杀的鸡翅鸡羽等祭品带上,走进田地,或爬上高山,或去溪谷边,选一块自己认为圣洁的土地,用火把彻底地把“祭供品”焚毁。

甜妹儿也加入赤尔家族的焚烧疾病计划,陈教授笑眯眯说他感觉身体好一些,果然火神有灵。

最后,所有人都得到毕摩们对贵客的祝福。

夜色变得谧而浓厚,火光逐渐暗淡起来,人们祈祷声萦绕夜空,在祝福祈祷中,终于在安稳睡去。

次日清晨,带着一驴车的物资,甜妹儿等人在各民族朋友的热情欢送下,终于离开夷人村,往碧山村走去。

在经过岩墓群洞时,陈教授与刘强龙主动下车,按照鬼师昨夜的建议,主动烧香道歉一番。

绿幽幽的萤火虫灯笼下,鬼师的苍白发丝似乎亦变成诡异淡绿色,而那一张相貌平平脸上的一对眸子,也反射出幽绿色光芒,令寻常人与之对视,心里不自觉发毛。

“黑书白书都可以把鬼灵驱赶,黑书还可以把她留下,大约还能维持两三年不魂飞破散。黑书可能对你更有利。而白书对你害处更大,陈教授,你的选择呢?”

他开口说着旁人听得一头雾水的话,像是在跟陈教授打哑谜,唯一能听懂的草鬼婆一直一副看不起的不屑怪模样。

陈教授并未回应,他转而开始用沙哑嗓音,缓缓叙述那些尘封已久的童年青年故事,一幕幕触目惊心。

从陈家龙凤胎诞生之大吉大利,得知八字全阴偷天换日的母亲,一直到青年中年最激进的时候,反对清朝封建制度,去砸碎自家祖坟地里墓碑石……

甜妹儿等人静静聆听故事里的阴错阳差、悲痛别离。

在旧社会里,封建迷信害人从来不止这么一两件,尤其是农村山村弱势女人群体,稍微一个有点水平神婆的命硬说法,就能用刀子流言害死活生生的女童。

但新种花建立以后,对于妇女的解放,绝对是真真正正落到实处,有眼可见。暂且不说信仰利弊,破除迷信真的有救下一大片人,从某种层度来讲,它是好事。

但凡是有度,存在即为合理,信仰不等同于迷信,它是给人坚定信念所在,没有信仰可能等于飘忽不定的浮萍。

鬼师把两本书摆在木桌上,轻笑道:

“谁说汉族失去信仰,陈先生,你们大概都坚信红星主义。”

甜妹儿与山绅面面相觑:……这也算信仰?

“当然算,万事万物皆有灵,佛仙道从不拘于一个形象。”

“从古至今,汉族神话传说里更信人定胜天,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后羿射日……各种各样神话故事里,都离不开自身勤奋努力,并不是简单的求神拜佛能够完成。红星主义本就是你们追逐的‘日’,即未来希望。”

水族鬼师讲起汉族信仰一套一套的,甜妹儿佩服不已。

传说中的水书除去包涵大量的原始宗教信仰内容,还保存亟待挖掘和破译的天象、历法资料和古文字资料。

这是水族先民高级智慧和艺术的结晶,其中包含有科学哲学伦理和辩证唯物史观,绝对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

暂且不论信仰问题,陈教授哑着嗓子问:

“请教水书先生,这事可有什么解决办法?能不伤害她的,对她最好的,我自是选择那一种,麻烦先生了。”

“哈哈哈哈,从放弃投胎转世的那一刻起,伤害不可避免。还挖祖坟,都是报应,你跟你后辈都会有报应的。”

草鬼婆年轻的女音,在屋子里突然响起,吓所有人一跳。

“一人做事一人当。”

涉及到后世子孙,陈教授立马起身,对鬼师恭恭敬敬弯腰九十度,足足三次,与曾经那个不相信神鬼的教练,完全不一样。

鬼师沉默片刻,瞅着他头顶上飞舞的萤火虫,叹息道:

“过去玄学界败类数不胜数,伤害成千上万性命,现今活该有此断绝祖传大劫难,说到底我也是玄界一弱小,远不能弥补过失,只是真正劫难还未开——。”

对于种花国坚决反对封建迷信,鬼师神情里只有遗憾与可惜,并未有怨恨仇视的情绪,彷佛本该如此,躲不过的。

话语未尽,他主动转移话题:

“陈教授,用白书法子送走她离开自是可以,抠出最后一点执念,但你的寿命身体绝对会受到影响,难以恢复先前健康,以后最好避免去阴地。今后对于祖先必须年年规规矩矩祭奠,至于子孙问题,你们多做善事!”

最先有反应的竟是草鬼婆,她面上的蜈蚣蝎子纹路像是变活,嘴里不停嘀咕道:“为什么?为什么?”

她最擅长蛊毒,对于鬼灵之事所知甚少,眼睛里看到的东西跟甜妹儿等人差不多,但脑子里有的知识多一些。

对于陈教授,她也只能看出一丝一毫的同蛊苗倒霉气息。他踢倒曾经的婴儿尸油罐,更证实她心中想法。

可是他的报应怎么能那么轻?!

鬼师回答她内心疑问:

“陈氏祖先十分责怪陈教授,但并不想真正伤害他,也盼着半身能真正得到解脱,跟你们山寨情况不一样。”

草鬼婆脸色苍白,倒在椅凳上,浑身无力。

制蛊从来不是苗寨的特殊技能,白族水族状族等民族也会几种。

但只有蛊苗的蛊虫最毒最恐怖,单讲本地蛊苗寨,为制蛊毒,练小孩尸油、拘孤魂野鬼……此类恶毒事件太多,有伪天和,从几百年开始后代越来越少。

陈教授有救,但她无救,连阎王殿都不敢下,寿命越来越短,她终生只想找一个能减轻过去罪恶的死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