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深再也忍不住情绪,堂堂一大老爷们,抱过儿子,哇哇哭得稀里哗啦,像个大孩子。叶爸爸摇摇头,将厚棉衣给俩父子披上。
过了好久,才从文景深嘶哑的哭腔嗓音里,拼凑出冠山村与文家的故事。
文家虽然成分不好,文景深却足够勤奋与聪明,是一位五十年代罕见的高中生,高级知识分子,回村当小学老师,自是受到犹如文曲星状元一般的待遇。
意气风发,吸引不少村里大姑娘。
最后娶一位李姓长辈孙女。
她长得很漂亮,鹅蛋脸,细弯眉,大眼睛,梳着两条长辫子,俏身条,走起路来轻曼而有韵致,跟村里其他姑娘不一样。
生下文阳熙后,李家长辈因病去世。
两年前,文景深妻子也去世。
这一切都没啥问题,直到大队布置的炼钢任务下来,他作为读书分子,自是想要为种花家做出贡献。
上山找铁矿石、不忘教导学生、建小高炉,每日忙得团团转,于是将幼子寄放在姥爷姥姥家。反正村民们都吃大食堂,也不会误这点事。
甚至他将三张布票作为报酬,给妻子的兄长——冠山村小队长李洪国。
由于太过心急忙碌,他错过李洪国讨好巴结的态度,看向布票贪婪的眼神,以及对侄子毫无感情的目光。
叶安诚瞪大眼睛,情不自禁问出声来:
“送到姥爷姥姥家,他们怎么会这样让外孙饿肚子。”
每次他到王家,姥爷恨不得把天上星星月亮摘下来,送到他面前,每晚都扯着他手,唠叨妈妈小时候的事情。
“我也不愿意相信。”文景深苦笑道,眸底愧疚、哀痛、不愿相信、愤恨等情绪挤在一起,“熙娃子姥爷姥姥并没有做什么,应该是说,他们什么都没做!”
只是任由儿子儿媳欺负他儿子。
石板、滑石、书籍、玩具……统统逃不过他们的贪婪。
那段时间,公共大食堂里讲究‘敞开肚皮吃饱饭’,他儿子却在姥姥家饿肚子,只因为他舅舅不允许他去食堂‘吃白食’。
这个年代,生产队长就是村民的天。
老辈们纷纷去世,现在的村民们,碍于李洪志的威信,不敢将这事告诉他,甚至帮他瞒下来。
这才是最让文景深感到寒心的。
要不是因为他偶然发现一棵野山柿子树,念着儿子,偷偷把几个柿子连枝摘下,让它们慢慢软变红,把它平摊到自己的玉米面饼上,甜甜的,给儿子当做小惊喜。
也就那一刻才发现,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儿子,竟然被人虐待被人欺负,再晚一点,就饿的差点没啦。
自责愧疚感险些让文景深崩溃,差点拿起铁锹直接找李洪国拼命。要不是贴心又懂事的儿子抱着他腿,想到出事后无人照料他,此刻不是李洪国死就是他亡。
一听到这里,其他人都怒火冲天。
无论是张队长,还是黄队长王队长,就算有自己一点点小心思,也是真的全心全意为村民服务。
叶三叔年轻气盛,更是直接问出声,“他们家这么欺负人,难道就这样算啦?”
文景深并未回答,看着快熄灭的篝火,摸摸儿子的头,转身去拿出一个崭新洋瓷盆进来,里面装着少量木炭,以及抓着一把枯枝枯叶。
留恋摸着盆子,这是文景深媳妇的嫁妆。
盆壁很新,盆底很破。
两个绿豆大的洞,还有一些比针眼稍大点的小洞,已经用树胶在火上溶化,滴入洞里用拇指一按,尽力补上。
但装入水后,还是漏水,只能当炭盆子用。
“自是不能这么算啦,但我还有熙娃子,跟村里小队长相比,我就像这漏水的盆子,怎么也是不上劲儿。”文景深将炭盆点燃,把树枝干草仍进去,门也开一条缝漏气。
反抗的结果就是,村里三姑六婆开始传留言,关于文家过去的事情,还有什么。“红脚梗变成白脚梗”,不下地种田,不中用,“吃里扒外”。
遇到不讲理的二癞子,嘴里面那些不干不净的话,一口气下去都不带重复的,问候祖宗八代那都是轻的,而他是一文人,骂的话别人听不懂,总是吃亏的。
文景深自认为行的正坐的端,却很难反抗一堆乱七八糟的无奈。想到那些替文家说话的老辈们,他心里更伤心,这也是今晚接人路上情绪失控的原因。
这个洋瓷盆就是搜家毁坏的。
一天他抱着孩子回家,地上堆满地书籍、纸张,破烂的、粘土的、踩踏的,把他对乡亲的心,也撕的粉碎粉碎的。
那天晚上,他把破损的书一点点粘擦干净,想着是不是带孩子离开村里。
大食堂的消息传来,祠堂里又被收刮一遍,粮食和各种票钱都不见,铁铜类东西也都不见,屋里书籍都不见,就连东边破碎灵牌都被人搜走做燃料。幸亏家里有一地下室,里头藏着点东西。
尽管这样,村里还是惦记着他的祠堂,说是‘燃料不够’。
燃料不够,哪会拆别人家呢?
这不是家,这是文家祠堂。
哪里都不安全。
白日里,文景深抱着孩子上山找吃的、砍柴、备干草,只要家里没吃的,李洪国还不敢真的饿死他,不过搜得勤快些。
偶尔机会恰好,文景深会搂着儿子,用地下室的东西,走几里地,去隔壁村偷偷摸摸换东西,能换多少是多少。而之前阳熙口中的“村里大食堂”,不是冠山村,是隔壁一村落的。
今晚,因村民们平日不敢半夜靠近文家祠堂,且这里离村口距离不远,屋子也是被锁上,包括屋门、偏堂、走厅在内,总共三套锁,其中还有一套暗藏铜锁。
文景深这才敢出门接人。
等接白老爷子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偷偷瞄门锁。后来进入教室,他回屋确认小家伙没事,从地下室爬上来,却发现小家伙竟没有在床上。
各种各样的情况,在他脑海里浮现。
急得文景深狠狠扇自己两巴掌,慌慌张张找出来。
白老爷子艰难开口道:
“今晚祠堂烧火,你并没有向上头打过报告,对吧?”
食堂从一开始,就将‘吃白饭’的俩人排除在外,令人搞笑的是,隔壁几个村的流水宴席,他倒是舔着脸,去蹭过几回,还打包晚饭回来。
叶家人烤火动作一顿,心里不由担忧起来,要是冠山村队长借口找过来,这就是他们的错误。
“我每天夜里都在家烧火、煮野菜充饥,地下室的东西也不多了,接待完白先生,我就准备离开这里。”沉默许久,文景深终于开口道,“我怎么也是一高中生,怎么可能活不下去。”
若是在之前,当然活的下去。
但是现在世道变很多,一路上,饿肚子的人多的了去啦,一位带着儿子的高中生想要过下去,真的很艰难。
至于下地种田,其他人会认为他抢工分。
更何况——
“当流民?户口本都没有,你成分上有问题,准备带着儿子去哪里混饭吃!”
被白老爷子点出关键,文景深垂下头,要不是这个问题,他早就离开冠山村,带着儿子,去往其他地方。
五八年,种花家开始登记户口,出生、迁徙、名字等信息录入,且开始分农村城镇户口,农村转城镇户口相当困难。
文景深父子,一不留神,被登记成农村户口,而且因为成分问题,将户口直接挂在李家,这成为他们出村的重要阻碍之一。
至于其他阻碍,白老爷子说的很清楚。
最后,白老爷子直接拍板:
“明天一大早,我们找冠山村李队长谈谈。”
文景深摇摇头道:“白先生,这户口的事,不好使!”
“你脑子才不好使,农村转城镇不好转,你一成年人,农村转农村,自由自在。我家正好缺一个帮种药的!不行就去北边儿,正好我了解一处地,那也缺点文化人。”
文景深抱紧儿子,二话不说,直接跪在白老爷子面前,感激涕零。懵懵懂懂的文阳熙,用清澈如湖水般的眼睛,看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