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番外一6

“简姑娘,他会不会……”

简禾摇头:“他不会来找你麻烦的了。”

孙沛小心翼翼道:“不是,我是担心他……会不会来报复你。”

“更加不会。”简禾顿了顿,犹豫了一下,道:“孙沛,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

带着孙沛下了山的路上,他们与谢函的人马在半路遇到了——简禾早在点燃符咒的同时就放了信号烟花。

当看见了孙沛受了伤,而且很明显是剑伤时,众人都十分吃惊。孙沛受简禾所托,镇定自若地称这是在对付魍魉时被误伤的,并没有惹来怀疑。

贺熠那天离开后,就彻底销声匿迹了。简禾在谢府住了两天,谢过了谢函的挽留,带着包袱和酬金,牵着马独自踏上了官道。

说来也讽刺,明明她和贺熠将净月城当成了游历九州出发的第一站,结果到头来却成了两人分道扬镳的结束点。

贺熠会一走了之,其实也在她预料中。

在他心目中,或许早就将她划成了同一阵线的人。只是,在孙沛的问题上,她并没有站在他那边,与贺熠心底的期望落差太大了,才会逼得他恼羞成怒,一去不回。

简禾长叹一声。

那晚情绪激动,她担心双方的矛盾激化,才会让贺熠先离开,不然谢函等人来到,事情就难解释了。

事后的这段时间,她也思考过贺熠所说的话。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贺熠的童年,不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相信他没有夸大其词。她固然心疼贺熠,想疼爱他,但不代表事事都要赞同他,否则,只会害了他。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那个晚上,还是会阻止贺熠。

新到的这一座城池比净月城要繁华数倍,酒肆花街客栈应有尽有。从进城开始,人流密集了起来,简禾下马步行。摩肩接踵中,她隐约感觉到了有人在尾随自己。不经意地回头,却又没看到可疑人物。

非常干净的跟踪法,而且,并无杀意。

一连几天,这种感觉都挥之不去。简禾特意选了一个晚上,在一家酒肆叫了多个好菜,还叫了一壶顶好的女儿红,喝到人家打烊时间,才打着酒嗝,晃晃悠悠地踱步出了酒肆。

一出门,她就又感觉到了那种被尾随的滋味。或许对方以为她醉了,没什么判断力,所以连隐藏都没那么用心了。简禾佯作不知,散步到了一条江边,忽然捂着嘴巴,扑棱在了栏杆上大吐特吐。

晕乎乎地支起身来,却没站稳,简禾一下子就往河里栽去了。

这一下没有半分留力,万一没人拽她,那她就真的要进河里游上一圈了。好在,在彻底失衡前,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冲上了抱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轻轻一提,拉了回来。

贺熠臭着一张脸,冷哼了一声,讽刺道:“醉鬼。”

就在这时,醉得“不省人事”的简禾忽然睁开了眼睛,双目清明,分明就没有醉意!

贺熠愕然,瞬间明白自己中计了,立刻拔腿就跑。简禾怎会让他走,死命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你走什么!站住,我都看到你了,走不走有区别吗?走了明天还不是要继续跟着我!”

贺熠一僵,嘴硬道:“我是来领我的赏金的,那姓谢的给了你不少吧。”

“当真?领了赏金,就不回来了吗?”

贺熠道:“当然!”

简禾强行将他转了过来,道:“我最讨厌人用后脑勺和我讲话了,转过来。”

“你不止讨厌这一处吧。”

“没有。”简禾笑笑道:“虽然那天你伤了孙沛,不过到最后,你都听了我的话。我没有讨厌你,我们好好谈谈吧。”

贺熠恼怒道:“说到底你还是帮着他!”

“他是孙沛王沛林沛……对我来说都没区别,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啊。”简禾无奈一笑:“我阻止你,并非为了帮谁,只是因为我希望你过得好,不再受旧事牵绊。一辈子都用来报仇、恨很多人、也被很多人痛恨,这样的生活太无望了。”

贺熠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你犯过很大的错,伤害了很多无辜的人,不值得原谅。但那毕竟都是遇到我之前的事了。”简禾坐在了桥墩上,比原本高得多,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轻轻道:“在见到我以后,你在努力约束自己,改掉自己的坏习惯,迄今为止,你都做得很好。你不想让我知道以前的事,是因为你内心已经明白了那是不对的,这样很好。”

贺熠道:“你说错了,我没后悔过。”

“我知道你不后悔,但是,你已经明白了自己本可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了。所以,我决不能让你再错一次。孙沛已经改名换姓,和从前的公孙家没有关系了。今天让你杀了他,未来你或许会顿悟、会后悔,又或许你会一发不可收拾,重新走回老路。无论哪一样,痛苦的人都是你。”

贺熠这一生,在十一岁前,走的都是上辈子的老路。没人教过他宽恕和同情,仅凭兽性生存,他不可避免地做了坏事。若是继续放纵,他还是会成为那个很坏、很多人害怕、也很不快乐的混世小魔王。

贺熠一声不吭,睫毛微微颤动。

简禾知道他听进去了,微微一笑,话锋一转:“说起来,当年我在邬家借住时,其实也和公孙家的一些小辈有过来往,如果我们不认识,你会不会有一天也来找我报仇?”

贺熠不假思索道:“怎么可能,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又不是姓公孙的。”

“嗯,说得没错啊。”简禾道:“自己姓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没得选择。除了投生到同一屋檐下,他们大多数人都与你的生父没有交集。怎么能把一个人的罪归咎到一群人身上呢?你想想看,万一我投生在了公孙家,你连我的面都没见过,更不知道我那么喜欢你,就把我当成仇人杀了,不会很遗憾吗?贺熠,你懂我的意思,对吗?”

“……”贺熠道:“不懂。”

简禾笑了起来。

贺熠捏紧拳头,只在心里想过、从未表露出来的担忧,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你听了那些话,不会觉得我坏到了胚子里吗?当初选一个乖点的人带着,就不会那么麻烦了——我不信你没有这么想过!”

“小时候的你是很可恶,很不乖,很调皮,但是,我不会因为你以前的坏,去否定你的改变。”

简禾伸手,揽住了贺熠的头,拍了拍,道:“不管重来多少次,在虬泽的驿站那里,我都会带走你,会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反正,在决定管你的那天起,我就有准备了。”

贺熠默不吭声,垂落在身侧的手慢慢抬高,死死地勒住了她。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简禾闭上眼睛,微笑道:“不为什么,或许是我们上辈子有缘分没完,到这辈子再续前缘。”

“你还会赶我走吗?”

原来他这么在意这个问题吗?简禾诚恳道:“我没有赶你走,只是让你先离开,冷静一下。”

“那和赶我走有什么区别?你得做个保证……”

简禾好笑道:“好吧,你想怎么样?”

“你发个毒誓……不,绑着我们的手……不对,把你的钱和武器给我保管……不,不对……”千百种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开的法子在心间掠过,却都不太合适,贺熠眼珠转了转,最后道:“我暂时想不到,以后再告诉你。”

白雾迷眼蒙心,诡谲阴森的嬉闹声忽远忽近,极度干扰人对它的距离的判断。贺熠反手握着弃仙,刀刃朝上,凝神细听。

风中裹挟而来的嬉闹声中,似乎带着某种怪异而短促的旋律。稍一捕捉,就又消散了个彻底。

与之相对,两辆隐藏在浓雾中的马车安静得落针可闻,人人都将呼吸音放得轻得不能再轻。若是此刻闭上眼睛,恐怕连身边还有没有活人都感觉不出来。

马车中的镖师的年纪足有贺熠两倍大,十多年运镖走南闯北,唯独没有和这些怪力乱神的事物近距离接触过,本身就不太信这些东西。每当听闻魍魉害人的怪谈,都只当是百姓在夸大其词,所以,在谢家挑选马车夫时,他一点犹豫也没有,就自告奋勇地来了。

怎会想到此时此刻会万分懊悔——这鬼地方他根本就不该来,这鬼东西也不是他能招架得住的!

他在这头脸色铁青频频擦汗,时不时地瞟一眼贺熠。

在此之前,他一直没将这个少年当成一个可以求助的对象,但这一刻,贺熠与平常无异的表现,无疑给了他无限的希望。

浓郁的雾气快要将贺熠的身影吞噬,惶恐雾中会突然伸出一只鬼手将贺熠拖走,镖师捂着耳朵,忍着雾中尖锐和杂乱的阴声叫唤,抖着声音道:“它在鬼叫什么?”

“不是鬼叫,它们是在唱歌。”贺熠蹙眉,不屑道:“装神弄鬼。”

镖师冷汗滚滚。

唱歌?何来的歌声?他分明只听到了杂乱无章的声音啊!

为了求证,他求助似的转向了身旁的孙沛,孙沛白着脸,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勉强听出了这些杂音里起码有□□个声音,但是,并没有听出来有节律感,只觉得很刺耳。

镖师又一次转向了贺熠,道:“那,唱的……什么歌?”

“别吵!我在听。”贺熠用食指比了比唇,再听了片刻,喃喃念道:“‘月光光,心慌慌,枯骨臭肉穿新装’……什么玩意儿?一直在重复这一句。”

没人回答他。

浓雾中似有诡影掠过,光线越来越昏暗,整片林野都笼罩在了一片鸦青色的昏寂中,犹如被隔绝到了另一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空间中。

后方的马车中,简禾独自跪坐在了木箱之间,以朱砂绘下了法阵。随后就坐在了法阵中央,守株待兔。

留在马车里未必安全,但总比鲁莽地跑到雾气中要好。魍魉最擅长“布障”的把戏,法力够强的,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乾坤挪移,将他们送进障局里。可能一眨眼,就会发现周围变成石洞了。

法力差一点的,便会用迂回的法子诱使猎物出去,比如现在。

若是沉不住气,在此时下了马车,那就是自投罗网了。哪怕只是往前走半米,再回过头来时,身后的马车也会消失不见。随后,在乳白色的雾中落单的人就会像瞎子般,睁眼一抹黑地四处乱走,再在最惊恐无助的时刻,被等候已久的魍魉拆吃入腹。

不过嘛,普通人遇到这种事,吓都吓傻了,没几个能忍着不自乱阵脚的。这就是同样的把戏魍魉屡试不爽的原因了。

简禾抱着剑,琢磨道:“奇了怪了,正常来说,法力越强的魍魉,食欲也越大。反推也成立。但是这回的魍魉却无法一下子就把猎物转移走,远没有预料中厉害。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胃口,一次吃掉几十个人呢?”

就在这时,一阵怪异的声响顺风飘入她耳中,如泣如诉,含冤带怨,是一道十分瘆人的歌声。

简禾一愣,顿时来了精神,正在辨别它唱的是什么东西,就感觉到马车的木门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门没有落锁,被这么一推,就开了一条小缝。一只半腐烂的手试探性地从门外探了进来,触到朱砂的那一瞬。黯淡的法阵倏地爆出了璀璨的光芒。尸手犹如被烈火灼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蜷缩。

它尖叫了一声,猛地弹开了。

简禾长剑出鞘,可那东西跑了就没回来了,不禁有些懊恼——难不成就这样吓走它了?

突然,简禾的余光察觉到了马车顶上有个东西倒掉了下来,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来,只见马车车门的缝隙最高处,一个东西倒挂在了车顶,血红色的眼睛怨毒地看着她。

简禾瞳孔微缩,微一动身,那东西畏惧仙剑的剑气,窜逃到了雾中。马车门同时被猛地一推,应声而开,简禾浑身紧绷,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剑。

“锵”一声,剑在半空被挡住了。贺熠跃了上来,将她的剑挡开了:“小禾姐姐,是我。”

简禾松了口气,忙收起了剑:“你怎么过来了?他们两个呢?”

贺熠道:“我听见你这边有声尖叫声,就过来了。你没事吧?”

至于另外那两个人,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才不管。

“放心,这里的法器符咒那么多,要出事也轮不到我。”简禾将贺熠拉到自己身边,问道:“说正事,你刚才有没有听见雾里有东西在唱歌?”

“听见啦。”贺熠拖长声音复述道:“‘月光光,心慌慌,枯骨臭肉穿新装’……狗屁不通,唱的什么玩意儿。”

“我听到的比你多一点,是‘月光光,心慌慌,枯骨臭肉穿新装,同葬凄凉……’后面的几个字听不清了。”

贺熠哼道:“不用想,这东西的原身肯定是个被活埋的苦主。活生生憋死或饿死,难怪怨气那么足,直接化作妖邪作乱。”

简禾点点头:“我也觉得是这样。刚才那东西想爬进来,不过被法阵挡在了外面。我匆匆瞥到了它的模样,那是个穿着寿衣的女人,手指头的指甲全部是断裂的。”

如果是生前被活埋的人,在断气前,一定会疯狂地抓挠棺材板,直到十个手指鲜血淋漓,力竭而亡。

这种含恨而死的人,若是没有及时得到度化,或者说,在活埋时就那么随随便便把土一填,没有同时施以镇压之术,那么,迟早会酿成大祸。

化作魍魉出来作乱后,她们会维持着化生那一刻的模样,并且,最先报复的一定是对她们行凶的人。

追本溯源,只要查查这几个月间,这方圆数里内哪儿发生过灭门惨案,活埋的地方多半就在附近。

若这些魍魉只是为自己报仇,没有害过无辜的人,那么尚可度化。但是古往今来,没有魍魉可以保留人性。

几十个与此事无关的镖师、武夫、新娘,只不过是借道通行,都惨遭毒手,可见已经没有度化的余地了,必须将所有的尸骨当场烧掉,永生镇压它们,才能阻止下一个受害者的出现。

马车门突然被“砰砰”地拍响了,孙沛在外紧张地喊道:“简姑娘,你在里面吗?”

方才,贺熠离开后,前一辆马车里只剩下了他和镖师两人。窗户那儿探进了一张腐烂的脸,两人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镖师夺门而去,瞬间就消失在了雾里,此时多半已经凶多吉少。

孙沛喊不住他,也知道自己的功夫有几斤几两,不敢贸然追上去,唯有顺着马车相系的绳索,跑到简禾这里来了。

简禾好心地往里让了个位置,让孙沛坐在她身边,等他的气顺了点后,才道:“孙沛,你比较熟悉这一带,最近半年,这附近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惨案?比如村子里死了很多人啊之类的。”

“这方圆几里都是深山老林,从没听过什么村子。山贼倒是有……对了,山贼!”孙沛快速道:“在第一批人失踪时,我们怀疑过是山贼劫镖,曾经悄悄去探查过他们的山寨,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倒是没有见到尸体,不过金银细软都没有带走,不像是搬走的,十分古怪。”

在孙沛的指示下,他们一路披荆斩棘,奔赴了山上,果然找到了那个贼窝。

这些山贼在失踪前,日子估计还挺滋润的,一个贼窝修得豪奢至极,盘绕在柱子的小龙均是真金所造。

不过,与孙沛说的一样,这地方乱得好像被强盗光顾过一样,墙垣半毁,摇摇欲坠。除了灰尘、碎木、瓦砾以外,还真的是里里外外都见不到一具尸体、一滴血。

简禾暗忖:“没看到尸体,不代表人没事,更可能是被吃得骨头也不剩了。”

孙沛道:“简姑娘,我们往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