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缓缓推开。
屋内的陈设杨晋还未看清,一股酒香便已袭面而来。
红木大圆桌上摆着满满的河鲜菜肴,红烧螃蟹、油焖大虾、葱香炒蛤蜊,一坛西凤酒大约也没剩多少,歪歪斜斜地倒在地面滴溜打转。
此刻那位满头鹤发的老太太正踩在椅子上,垫着脚把手里的酒壶高高举起,很是战战兢兢,
底下一帮小姑娘转来转去地扶她。
“阿婆,快别喝了,您都喝一坛了!”
“阿婆您先下来呀,万一摔着怎么办!”
老太太喝得红光满面,弯腰紧张兮兮地冲她们几个做噤声的手势:“嘘……小点声,被芊丫头听到就不好了。”
闻芊:“……”
杨晋望着她:“镇店之宝?”
闻芊面色不改地解释:“镇店之宝今天喝得有点多。”
为了将剩下的那点酒抢走,她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老太太伸着两只小短手委屈万分的朝她身上够,“一口,就一口,最后一口……”
闻芊绝情地避开,淡淡道:“得了吧,您这一口得有多实惠,我还能不知道?”说完,便朝她使眼色,“棠婆,有客人在。”
闻言她终于消停了片刻,大约是眼神不大好,虚着双目对着杨晋那边打量了半天,最后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掩嘴悄悄道:“新相好?”
闻芊冲她狠狠龇牙:“甚么相好,临走前才和你说过的……你喝酒喝糊涂了?”
棠婆这才恍悟,意味不明地长长哦了一声,讳莫如深地压低嗓音:
“杨家的二杆子?”
杨晋:“……”
乐坊的小姑娘把一桌的残局收拾完毕,炉上煮好新茶,顺便逮着棠婆灌了两口醒酒汤,她眼里的醉意才有所好转,窝在椅子里直歉疚地拍脑门儿。
“嗨呀……真对不住,我就是嘴馋,如今年纪又大了,喝两口就上脸,让大人见笑。”
杨晋和闻芊在她对面坐下,淡笑着说无妨。
棠婆起身给他倒了杯酒水,“快有好几十年没见过京城来的锦衣卫了,看见杨大人竟觉得有些亲切。”
杨晋执杯奇道:“婆婆从前和锦衣卫很熟?”
老太太咧着嘴呵呵一阵笑,“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啦,想当初婆婆我也是京城一朵花儿……估摸着,大人您那会儿爹娘都还小呢。”
“您也是京城人士?”
棠婆却不回答,只看了眼天色,捻着手念念有词的算道,“良辰吉时,来来来,大人难得来一趟,且让我算一卦……”
杨晋微愣,没大听懂地“啊”了一声。
老太太踩着凳子踮脚从立柜上捧出三枚被摸得光滑无比的铜钱,在手上神神叨叨地摇了片刻,哗啦往桌上一抛。
随即定睛看去。
“震上离下,好卦好卦。”她喜滋滋地握了握杨晋的手,“离卦为火,雷火冲天,此乃姻缘中的上上签。我果真没看错,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喜可贺……”
说完便双手合十,闭目自顾念了几句“无量寿福”。
杨晋哑然半天不知道怎么往下接,闻芊身子靠过来,低声解释道:“这种话听听就行了。我在她的卦象里和谁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杨晋默了下,同样压低声音问她,“你究竟带多少人来过?”
闻芊挑着眉轻笑,“想知道?”
“就不告诉你。”
杨晋看了她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多问。
良辰吉时一过棠老太太便又踩着凳子把铜钱高高地放回原处,墙上挂着支碧青的玉笛,她边踮脚边道:“大人要是再早几年来,还能尝尝我那壶十年的土窟春。”
说着发出一句“哎呀”,语气无比惋惜,“十五年的土窟春才是最香醇的,怪我没能管住嘴……除夕的猪拱嘴真是好吃啊,一口酒一口肉,不到半柱香就没了……”
兴许是酒未全醒,说起话还是颠三倒四的,就在她搁好铜钱要下来时,袖摆不经意拂到墙面,那根笛子被打了个正着,毫无悬念地摇摇而坠。
几乎同时,她的酒瞬间散了大半,神色仓皇,本能地扑过去。
玉笛在落地前被人稳稳握住。
笛身很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成两半,实在脆弱,索性眼下逃过一劫,并无大碍。
杨晋松了口气,俯身给她:“婆婆,你的笛子。”
手递来的那一瞬,棠婆盯着那支温润的玉笛有半刻怔忡,随即一改先前的神情,目光竟缓缓柔软下来。
“杨大人您真是好脾气。”她唇边含笑,语气平和,“和我以往见过的那些锦衣卫,不大一样。”
她把笛子接了过去,弓着腰缩回帽椅里。
人老了总是越长越矮,很多时候更像是返璞归真,棠婆身上裹着厚实的大袄,坐着时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杨晋一直以为她疯疯癫癫病得不轻,但不知为何,见她抚摸那柄笛子时,眸中流露出的神情不算惊涛骇浪,却也百转千回。
笛身细腻通透,在夕阳浓稠的华光下流光溢彩,棠婆那只皱巴巴地手摩挲着上面已有些斑驳的流苏,像是突然酒醒了,慢声说道:“大齐初设锦衣卫南北镇抚司,一是为伐乱党,二是为诛奸佞。在章和二十年,太祖皇帝开始肃清党派之乱,便是一人有罪株连九族的瓜蔓抄。
“锦衣卫到我家来时,我也才五六岁上下,说来算不上是甚么特别能记事的年纪,如今又过了大半辈子,真要我想,也不过是连蒙带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