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磕得那叫一个砰砰作响,郭都贤见得此人日子过得惬意,愤恨更甚,早已是目呲欲裂。然则,此间正是洪承畴的衙署所在,也不敢发作,只得是心中一阵的咬牙切齿,暗自发着日后事态平息了,找人将这厮千刀万剐了的狠心,也仅此而已罢了。
原告被告上堂,洪承畴便开始坐堂问案。案件,是从潘正先首告陶汝鼐等人串联谋反开始的,便由那潘正先率先开口控诉,将他所知的一一道来。
这案子,已经折腾了两年多了,潘正先早已对此早已是记得滚瓜烂熟了。此间,洪承畴一旦出言问及,潘正先便一股脑儿的将那些烂熟于心的说辞娓娓道来,全无半点儿磕磕绊绊的,顺畅得就像是被先生打过几十次手板儿记下来的,看样子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的。
潘正先娓娓道来,将他如何发觉陶汝鼐等人密谋造反的事情一一说给了洪承畴听。这边,洪承畴依旧是听着,下面自然有文书将潘正先的供词记录在案。随后,待那潘正先说罢了,洪承畴又示意陶汝鼐等人对此事进行辩解。于是乎,双方就这样在大堂上你来我往,一直说到了洪承畴都有些犯困了,才算是告一段落。
其余被告,多是就着陶汝鼐等人的关系由清廷官府顺藤摸瓜牵连进来的,洪承畴问过了潘正先与陶汝鼐等人,便表示对此案已经有了一个数。旋即,只见他转向潘正先那里,问出了一个其他人绝没有想到的问题来。
“原告控诉被告等人密谋造反,本部院已经知晓。但是,本部院想问问原告,出告此事,可有文字以为物证?”
“啊?”
此言既出,直听得在场的所有人为之一愣。清廷防汉久矣,在汉人反清一事上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走一个。比如那文字狱,很多都只是捕风捉影而已,无非是朱、红、夷狄、蛮夷之类的文字便要将犯案者以及刊印、出版、发行、售卖的相关人员杀个精光,轻一些的也要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对于被人举报反清,言行逼供是最少不了的,在清廷的诱导下,从来都是地方官当做政绩的美事,往往有个人证就已经到位了,什么物证不物证的,谁还在意这个。
然而,洪承畴这一遭却是较起了真儿来。可问题在于这些人密谋串联,潘正先本也不过是个外围人士,连至关重要的衡山会晤都不知道,更别说是能够拿出什么物证来的,无非就是他指控的这些人过从甚密,配上那供词,便可以立案,甚至是结案了,哪有那么麻烦的。
此间,潘正先拿不出物证,洪承畴便转而让陶汝鼐等人解释他们过从甚密的事情。对此,陶汝鼐等人哪里看不出来洪承畴的心思,连忙表示他们只是读书人之间交流学问的正常交往,最多也就是写点儿诗文助兴。说到此处,陶汝鼐更是即兴吟了首写风光景色的诗词,硬说这就是潘正先指控他们密谋的某一次聚会时写的,因为觉得写得不好就没有记录下来云云。
对此,洪承畴表示出了深信不疑的态度,一口咬定了读书人正常交流学问的合情合理。接下来,在潘正先越加惊恐的目光中,洪承畴直接就下达了判决,更是一举颠覆了所有人对此案的想象。
“……潘正先诬告他人,斩首弃市;被告一应人等当堂释放,革除功名者一并恢复!”
原本按照惯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案子,洪承畴轻而易举的将其反转了过来,同时毫不犹豫的将告密者处死,这样的雷霆手段,直将在场的所有人看得是一个目瞪口呆。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案件审理,但是洪承畴就是这么做了,并且当堂表示会以西南经略的身份向清廷报告此案的审理结果,摆明了就是要为这些密谋反清的湖广士绅们作保。
待到案件审理结束,一众被告人等上前向洪承畴道谢之际,洪承畴先是安抚了一番,随后鼓励这些士人参加清廷科举,出仕清廷为官,不愿意为官的也可以到他的幕中做事。到了最后,洪承畴表示要设宴款待,为他们洗尘,其拉拢的姿态做得毫无掩饰。
“正好,官军在常德大败西贼,阵斩西贼大将卢明臣。借着接风洗尘,亦可以为朝廷有此大捷而庆祝一番,若是诸君能留下些诗词,那些对诸君的污蔑更可以就此不攻自破了。”
经标众将鱼贯而出,这些人,于当下清廷的绿营武将之中都是排得上号的善战之辈。洪承畴特特的将他们从各处调来,为的就是一个人尽其用、物尽其才。
出了经略衙署,众将互相道别,随即跨上战马,赶往各自部下驻扎的军营。良久之后,大军再度出动,分别赶往宝庆、衡州以及广西等地,有的是前去协防的,有的则是赶去助剿的。当然,也不乏有不少部队继续留驻这长沙城,随时听候洪承畴的军令。
大军踏上官道,浩浩荡荡的赶往各自的目的地。最近这两年的时间,在长沙幕府的大力操持之下,长沙通往湖广北部、通向宝庆前线、通达广西北部的官道尽皆完成了整修,有水路通行的所在也建造了不少的舰船,这无疑加强了清军的机动能力。
官道两侧,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田埂,此间已经开始结了穗子,按照那些农家的经验,下个月就可以收获了。
大队的清军自此经过,田地里的百姓们显得畏畏缩缩的,但却也没有直接逃之夭夭,或是躲藏起来。
湖广熟,天下足,此间取代了苏松成为了全国最重要的粮食,尤其是商品粮产区,对于整个国家的粮食稳定都起着极大的作用。洪承畴治军颇为严厉,尤其是当下湖广恢复民生的工作一点儿也不比军事任务来得可以轻忽,对于军队骚扰农耕生产的惩罚力度也使得那些百姓对于清军的畏惧不可避免的少了一重。
越是距离收获越近了,就越是要争分夺秒的劳作,农业生产是极其讲究时效性的。此间既然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那些百姓们也顾不得心里面的畏惧,继续劳作着,只是那一双双眸子却还在不时的望向那行进的队伍,透着强抑着的恐惧。
大军远去,长沙城中依旧是那般的秩序井然,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长沙一城,南来北往的商旅如织,之于本地的地标建筑,最要提到的却是那吉王府。
吉藩初代藩王是为明英宗的第七子,而英宗皇帝就是土木堡被擒和发动夺门之变,把皇位从自己的亲弟弟手里抢回来的那位。不过,长沙城内的吉王府倒不是那时候修建的,用的却是明太祖朱元璋时的潭王府,只是那潭王与其后的谷王、襄王都没有在这里住久远了,到了吉王就藩时这里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吉王府。
长沙一城,王府居中而建,占地面积颇为巨大,约莫有近半的规模。后来这一处规模宏大的王府被张献忠一把火给杀了个干净,倒是不少因王府得名的街巷却一直流传到了几百年后。比如左局街、比如红牌楼、再比如司门口,于长沙一城之中比比皆是。
洪承畴的西南经略衙署,选址的时候用的是居住吉藩庶系子孙——那些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们的四将军府,长沙城老人儿多知道的一处名为老照壁街的所在,那里就是四将军府的照壁墙的位置。
距离西南经略衙署不算太远的一处客栈里,几个近来一同奔走的士绅团坐在客栈后身雅舍之中。
众人聚于此处,但桌上却没有菜肴、酒水,哪怕是最简单的小菜也没有一道。有的,只是一壶最寻常的茶水,早已放得凉凉了,再无一丝一毫热气升腾。然而,围坐在此的一众士绅却无不是显得心不在焉,面上的忧色更是彻底破坏了鉴品香茗的雅致。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个看上去五十几岁的缙绅大步而入,众人闻听了那脚步声,连忙起身相迎。刚刚赶到的这人一见面却是做出了个禁声的手势,示意他们暂且不要开口,直到这一群人涌入了内间。
“些庵先生,那洪经略怎么个说法?”
一人问起,众人的目光尽皆汇聚于那缙绅的身上。这众人口中的些庵先生,姓郭讳都贤,长沙府益阳县人士,于崇祯朝曾任江西巡抚,至南明,永历朝曾委任其为兵部尚书,但却未能就任。但是,其人在湖广,尤其是在湖广南部却是第一流的缙绅,士大夫阶层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