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虔诚与纯洁(上)

亚历山大听着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山下的城市。

“你也许没说错,萨伏那洛拉是个好人,不过正因为这样他的罪孽或许要比其他人更重。”

“对不起大人我不太明白,”奥孚莱依有点茫然,这个在军队组织上正显现出非凡才华的年轻石匠,却听不懂亚历山大话里的意思“难道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不应该受到那种不公平的审判吗?”

看到行军队长难得显出这种神色,亚历山大不由轻笑。

“奥孚莱依,一个好人未必能成为个好的统治者,有时候一个追求道德完美的人甚至可能会做出更具破坏的事情来,因为这样的人不能容忍不完美的东西,更不能容忍不完美的道德,”亚历山大认真对奥孚莱依说“可问题偏偏就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真正完美的人,这其中也包括萨伏那洛拉自己。”

奥孚莱依有些不解听着亚历山大的话,他想不出这话有什么不对,可是却又有种想要极力否认的冲动。

这让奥孚莱依感到很惊讶,因为他很想承认伯爵说的话,可心底里却又有些挣扎,他发现自己还从没有这么想要与伯爵辩驳的欲望。

似乎感觉到奥孚莱依心里的矛盾,亚历山大从石头上站起来。

“相信我奥孚莱依,你会想要驳斥我就是因为我说中了很多人都极力否认的事情,”亚历山大在走过行军队长身边时顺手拍拍他的肩膀“任何想要追求道德完美的人,其实他内心里追求的是成为高于他人的存在,而那是只有上帝才能触及的东西。”

奥孚莱依身子微微一颤,他有些畏惧的看着亚历山大的背影。

“而任何想要代替上帝行事的人,最终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亚历山大的声音徐徐传来,令奥孚莱依不禁心中悚然。

马希莫坐在长桌的尽头,在他对面就是佛罗伦萨新执政官萨齐,长桌的左边是一群佛罗伦萨官员,而右边则是梵蒂冈的使者们。

“必须公开审判,”主教的声音很坚决,尽管注意到包括萨齐在内所有佛罗伦萨人都神色难看,但是他却一点不留余地“这是教皇陛下的命令,也是梵蒂冈的意志。”

“但是主教大人,请问您准备给那个人定什么样的罪名呢?”萨齐神色阴沉的问。

他明白亚历山大六世坚持公开审判的目的是什么,几年来萨伏那洛拉对他的口诛笔伐令亚历山大六世颜面尽失,在有些地方当提到亚历山大六世的荒淫无度和梵蒂冈堕落的风气时候,人们干脆直接引用萨伏那洛拉的一些句子。

这让亚历山大六世已经快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正因为这个他希望通过公开审判令萨伏那洛拉蒙羞,更希望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敌人是如何名誉扫地,甚至成为一个罪犯。

“他的罪名难道还会少吗?”主教向着对面那一排佛罗伦萨官僚们扫视了一眼,嘴角露出讽刺“我想你们一定可以找出他犯下的罪行,譬如他最珍惜的名声,难道那不正是个最好的目标?”

“主教大人,您可能误会了,”一个同样神色阴沉的官员看着主教“我知道您是希望能从他的个人私德上找出他的罪行让后给他定罪,但是我要要说如果是这样您注定会失败的,没有人会相信萨伏那洛拉在个人道德上会有什么亏欠,甚至即便是最苛责的人,也无法在这个上面给他定罪,我甚至可以说,萨伏那洛拉在虔诚与道德上几乎就是个圣人。”

“请注意你的言辞!”主教冷冷的看着那个官员“你是在为一个梵蒂冈和教皇的敌人辩护,讽刺的是,这个人恰恰就是被你们自己推翻的。”

主教的话显然激起了佛罗伦萨人的不满,所有人的脸上露出了恼羞成怒的愤怒,他们纷纷看向同样神色难看的萨齐。

萨齐望向主教,迎上了他眼中犀利挑衅的目光。

“我们必须先让他认罪,不论使用什么手段。”萨齐终于开口。

他的话让佛罗伦萨人纷纷暗吸凉气,他们知道这话里意味着什么。

很多人诧异看着萨齐,有些人已经在想,他在这件事上似乎已经与教皇的使者们暗中达成了什么协议。

“可是给他定什么罪名呢?”一个佛罗伦萨人有点犹豫问“我们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不起,”一直沉默不语的马希莫忽然开口了,看到所有人的目光向他投来,马希莫抚摸了一下那本厚厚的日记“如果允许,我想先见见那个萨伏那洛拉。”

光线略显暗淡的房子里,马希莫一页页的翻看着摊在桌子上的手稿,因为零散混乱,有些能够联系起来,更多的却只能从那些片言只语中看到书写者的意思。

“虔诚的灵魂能让洗涤他自身,而一个堕落污秽的灵魂却能污染身边的一切……”马希莫低声念着一页手稿上的句子“唯有不停自问,怀揣敬畏才可躲开因为自大而坦露的傲慢与自负。”

马希莫把手稿放下又拿起另外一张纸,这一次他有点意外的看到的却是另一种言论。

“佛罗伦萨人驱逐了奴役他们的僭主,建立了属于每个每个人的佛罗伦萨,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壮举,从那一天开始没有人再需要为因为对领主的不敬受到惩罚而担心,而每一个体面正直的佛罗伦萨人都可以勇敢的站出来宣称自己可以为这座城市贡献他们的智慧,这是之前从没出现过也让人不敢想象的,为了维护这一权利,佛罗伦萨人有义务保卫这座城市不受到诸如美蒂奇,或是其他任何试图改变这一切的敌人侵犯。”

马希莫看着手稿,他觉得这些东西也许有用,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可他依旧很小心的把这些文件收集起来。

萨伏那洛拉显然被带走的时候很匆忙,而且那些带走他的人也只是对他本人感兴趣,至于他写的那些东西,想来在那些人看来只要掌握了这个人就无足轻重了。

马希莫走到床边,他早就知道萨伏那洛拉生活很简朴甚至称得上是清贫,不过看着干硬木板床,他还是不由伸手在上面按了按。

然后的手在枕头下碰到了个硬硬的东西。

掀开枕头,他看到了个有着木头封面的本子,本子不大而且边角上蒙的羊皮已经破烂,显然已经有了些岁月。

马希莫轻轻打开那个本子,让他略感意外的是这并非是什么手稿,而是一本日记。

上面很多地方的字迹已经模糊了,不过从词句上依旧可以看出不同的时代留下的岁月痕迹,甚至连其中有些词句看上去显得十分幼稚,就好像是早年间青葱少年稍显稚气的自我表白。

“真是件可怕的事情,我觉得我大概是中毒了或是被诅咒了,每当看到她的时候我的心脏都会猛跳,我的血液似乎都在加热,我觉得的我似乎是病了,因为我在不停的出汗,然后就会变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看着这随手翻动的一页,马希莫略微发愣,他的确没想到居然会看到这样的内容,这让他忽然觉得那个在他印象中永远是纯洁却又那么遥远的修道院长,忽然变得有了些色彩。

马希莫不停的翻着那本日记,让他惊讶的是在日记中他看到了萨伏那洛拉的少年,青年,还有一些大概旁人永远不会知道的私事。

“我看到那个人不停的喝酒,而他的家人却在旁边哀嚎哀求,这个人彻底堕落了,他没有财产却又偏偏不肯承担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他把全部积蓄都送给了那些花枝招展却薄情寡义的妓女,然后从她们那里得到短暂的欢愉后,就又对自己的窘境愤愤不平。”

“今天看到的一幕令我震惊,我看到一位之前深深敬仰的神职人员从一个臭名昭著的女人家里走出来,当时他身上的酒气和女人的味道即便是站在那么远也能闻到,而令人气愤的是,对于如此一种公然细亵渎的行为,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表示愤慨,这不得不令人怀疑整个教会似乎都变得乌烟瘴气,而这样的堕落在这里已经是微不足道。”

马希莫一页页的翻着,原本只是因为好奇的心情却慢慢被日记里的内容吸引。

门外传来轻轻声响,因为过于聚精会神马希莫甚至没有看到有个人已经走了进来。

“我们要去见佛罗伦萨人了。”

站在门口的主教神色冷淡的说,对于这个靠着当吹鼓手赢得教皇青睐的家伙,主教虽然没有好感却也并不敌视。

这样的人有好多,可真正能留下来的却太少,毕竟并非是每个人都如当初的蒙泰罗枢机一样能只凭着溜须拍马就能飞黄腾达,甚至就是蒙泰罗的主教,如今也早已经换了新人。

“这本书挺有意思,”马希莫说着顺手把那本日记放进随身的小包里“我们要去见那位新执政吗?”

“对,我们要知道如今的佛罗伦萨人对教廷的态度。”主教巡视了一下房间,然后皱了皱眉“这个房间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想那个萨伏那洛拉一定把什么邪恶的东西留在这了,也许应该把这个房子干脆拆掉。”

“是该拆掉,”马希莫回身打量着房间“主人既然已经不在,这所房子留下来也的确没什么意义了。”

马希莫走出来,当他关上房门时手上微微停顿了下。

虽然关上的是一扇房门,可马希莫却觉得似乎自己是在亲手签署了萨伏那洛拉的死刑判决书。

佛罗伦萨市政厅前的广场上人声鼎峰,热闹非常。

无数人忙忙碌碌的跑来跑去,似乎每个人都肩负着不得了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