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此时,赵政才有些明悟,他道:“荆王之敌乃我大秦之制、大秦之律……”
“亦然,亦不然也。”阳褿点头之后又摇头。“秦制秦律何人所置?关东三晋游士也。秦制秦律何人所行?庶民之官吏也。故寡君言之,秦楚之战乃贵人与庶民之战,非寡人与秦王之战。
试问,昔日楚军入咸阳,焚秦国社稷否?焚秦国宫室否?他日大秦一天下,乃大王与秦国贵人之天下,仰或秦国庶民之天下?”
“大秦即寡人,寡人即大秦,何言贵人与庶民?贵人庶民,皆寡人之臣子。”赵政疑心很重,他听出阳褿话语中几丝游说的味道,有些不悦。
阳褿感觉到了赵政的不悦,他并不畏惧,顿首后正色道:“臣闻之,卑不谋尊,疏不间亲。臣本不该相谏,然大王乃姑母之孙,故臣当谏之。
君王,贵人之尊,乃贵人也;官吏将卒,以秦国之制,俱庶民也。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贵人庶民自古便不相和,是故楚国丁壮虽少,从不征闾左之卒;士卒再多,不设无贵人将率之师。大王今帅庶民以杀贵人、灭诸国、一天下,此危矣!假以时日……”
阳褿之言并不激烈,赵政却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整个人几要晕厥,等那阵强烈的眩晕感过去,他勃然怒道:“胡言!你胡言!你胡言!!拿…拿下,拿下此人……”
荆轲之后,赵政从未如此嘶喊要拿下某人,阶下甲士闻声潮水一样涌上明堂,铜殳皆对准还有些惊诧、茕茕孑立的阳褿。
阳褿究竟是楚人,楚人不行秦制,反而离秦制越来越远,故而能很清楚的看到秦国真正的危机。秦国一天下,依仗的不是贵族,依仗的是无穷无尽的庶民。
不是不能统一天下,也不是庶民不能统一天下,问题在于一名贵族率领一群庶民消灭了列国贵族,即自己的所有同类,从而一统天下。用后世话语,这是一名资本家率领广大无产阶级消灭自己的所有同类,最后统一全世界。
如果这不叫自寻死路,那什么才叫自寻死路?
赵政此前也察觉了这一点,他是大秦之王,可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并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是另一些阳奉阴违、贪婪无度的人把持着这个国家。碍于自身的环境和阅历,他不能像阳褿这般无比清晰的看出这一点,故而阳褿之言让他惊骇,然后是一阵发自骨髓的恐慌。
赵政恐慌,甲士涌入时阳褿的反应先是诧异,而后一阵阵苦笑,他叹道:“大王不可教,教亦难自拔。我已见秦国之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