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林厚实,走了一百余步又是高大的松木林,松木林再走一段,翻过一个狭长的土塬,前方豁然开朗,诸人看到了成列成列的卫卒。
“末将幸得粝饼醯酱,敬献于大王。”百将就是齐褐的部下东郭若,他上前向齐褐揖告。
昨夜一行人本欲渡过沣水与杨端所部和汇合,谁料到楚军骑兵抢先占了渡口,夜里一阵冲杀,千余人的卫卒全部跑乱了。齐褐顾不了那么多,带着赵政、赵高就往这个地方赶,这是以前射猎时赵政常来之地。大军过境,鸟兽早跑光了,早上赵政腹饥饿醒,齐褐于是命令东郭若几个心腹去觅食。
“彼等何人?”齐褐关注的不是粝饼醯酱,而是被东郭若带进来的那些无甲之人。
“俱是我军陷士。”东郭若回首看向黥面几个。“黥面者战前便与同袍图谋逃亡,故而备了粝饼醯酱。亡一目者乃其同队,欲告奸,双方正相斗……”
昨天到现在就是个噩梦,听闻黥面者战前就与人图谋逃亡,齐褐没有生气,反而笑道:“确有先知之明,然逃亡乃死罪,这些粝饼醯酱……”
包袱里不光有粝饼,还有醯酱、白盐,甚至还有一些草药。准备的如此细致,此人确是人才。然而图谋逃亡时大罪,齐褐将包袱恭敬递给赵高,道:“远处行刑,留其尸全。”
看着这些东西的份上,齐褐的意思是留个全尸。人虽死,尸体依然不能侮辱侵犯,更不要说斩下首级。东郭若闻言揖了一礼,挥手让卫卒将黥面七人押向远处。
身在战国,死亡常常突然间就来临。战国中的秦国尤甚,秦国战事频繁,除了疾病战祸,还可能不知道怎么就被人告奸,然后莫名其妙的连坐。初上战场一心想回家的夏阳见卫卒把自己押向远处,浑身禁不住颤抖,他想呼喊整个人却僵硬,张着嘴什么话也喊不出。
黥面看不清脸色,目光一片死灰;黑须反应最为激烈,四个卫卒才将他制服,他大骂瞎眼,喊着要在黄泉等他,要杀了他全家。甄、达、尸、敞四人中,甄大声痛哭,其余三人完全木然,既不流泪,也不反抗,稻草人般走向前处。
“那是何故?”身着韦弁服的赵政正在咬一块粝饼。粝饼坚硬,必须含在嘴里待唾沫将其湿润才能咬开。黑须的大骂,甄的痛哭,让他站起身张望。
“禀告大王,此皆是有罪之卒,齐将军使人杀之。”赵高忍着口水。他也很饿,但沣水一线已被楚军占领,诸人只能藏在这里。
“哦。”听闻是有罪之卒,赵政再度坐下,继续啃难啃的粝饼。
咸阳北城,游说联合演变成了人质交换;黄河下游的垝津,清晨的第一份讯报从郢都传到了项燕手上,此时他正在站在渡口以南。而在南阳方城,骑着龙马的魏军斥候失望的看到,秦军拔营后并未继续往南,而是转折向东。
决战天下命运的战争,三个相隔千里的战场。然而这些对狼狈逃亡的陷士夏阳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他关心的咸阳城就在百里外,他却只能越行越远,往西而去。
黥面的判断果然正确,陷士不用,秦军必败。队中相熟之人对此早有准备。不过在排兵布阵的时候,全队被安排在了靠近左军的阵列。中军一溃,诸人先是被溃卒裹挟着往南,下午才在黥面的制止下往西。这片地方本来就是王家园囿,林园池泽错乱,走到下半夜乌云遮盖星月,一干人毫无悬念的迷路,等天色微亮才再次认准方向。
“嗟来。”刚刚避过楚军侦骑的黥面手里拿着一叠粝饼,给同袍发饼。
一夜奔波,众人腹中早就饥如火烧,根本不管黥面发的是什么,急急忙忙就往嘴里塞。粝饼是粗粟之饭,夹杂着未舂尽的糠壳,这不是战卒的吃食,这是役夫输运卒的吃食。然而到了这个时候,谁也没有那么多讲究,抓住饼都是狼吞虎咽。瞎眼吃完一个粝饼,见黥面手里还剩下几个,上前就去抓,黥面手一避,让他抓了个空。“欲何如?”
“饼,我要食饼。”瞎眼再抓,还是落空。
“一人一饼,再多无有。”要不是人多力量大,黥面并不想与瞎眼等人结伴而行。
“彼等力不如我,既剩,我当多食。”见黥面将粝饼包好背在背上,瞎眼嘴角流水,还想争夺。
“敢!”黥面怒斥,将他一把推开。
“汝等早存逃亡之心,便不惧我告奸?”夏日的清晨还很凉爽,但瞎眼一句话将让气温提至沸腾。黥面、夏阳、黑须、甄……,一干人皆色变。
“杀了彼等!”黑须拔剑,甄等人也振矛上前,黥面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有拔剑。唯有夏阳嘴里喃喃,昨天一干人还亲如兄弟,今日就因为几个粝饼翻脸。他把自己吃剩的半个饼举起来走上前,道:“食我饼!食我饼……”
“去!”瞎眼身边的一个陷士对着夏阳踹了一脚,他一跤跌在地上。黑须大吼道:“竖子尔敢!”他剑一扔,拾起地上一把短戈就欺身上前。
眼看双方就要拼杀混战,本以为无人的灌木林里忽然闪出一排士卒,为首之将沉喝道:“止!”
秦国鼓励告奸,并为告奸制定丰厚的奖赏。聪慧一点的人根本不上战场,不靠割首级升爵,而是靠告奸升爵。后世若真有人到秦朝,最适合的爬升之路就是告奸,而不是冒着病死、庾死、战死,甚至被同袍戕害的风险去战场上抢人头。
比如嫪毐,他王宫里的一个假寺人能封为长信侯,几乎与吕不韦同级,靠的是什么?靠斩获首级?靠野论盈论、攻城论盈?当然不是。他能封侯靠的就是告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