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说过,这里存在着一部分高级文明,比如杨朱,但剩余的都是低级文明,比如儒、墨、法、道、还有你向我推荐的崇尚自由的庄子,可惜他的自由看不到人的意志,那不是自由,那是梦游。他们都没有产生‘我’这种独立意志。
现在,低级文明正在消灭高级文明。实际上如果有足够的时间,高级文明将击败所有低级文明,就像希腊城邦击败波斯帝国一样,希腊人利用科学发明了弩炮,但波斯人做不到这一点。可在这片土地,令人遗憾的是两部分文明是共生的,因为持续的战争在不断吞并城邦,高级文明还没有展露出自己的智慧,像荆轲那样愿意为独立意志而死的人还没有团结起来,就被无情的吞噬了。
这或许再一次印证了诸神眷顾着希腊。只有希腊那种不利于战争和吞并的多山地形,才能较好的保存高级文明。在东方这种的平原地带,高级文明即便已经产生,也没有时间成长,因为战争已经到来。”
“楚尼王呢?”毋忌追问。“他做出了弩炮,发明了水车,他说过‘给我自由,或者给我死亡’……”
“楚尼王的工匠盗窃了希腊人的智慧,他做出的弩炮就是希腊弩炮,他的战船就是希腊三浆战船。他发明的水车原理和阿基米德水车没有什么不同。”亚里斯多德四世道。“我曾经说过,我给他带来了文明,但他拒绝了我。他现在的老师一个是儒,一个是道,还有一个我不清楚是什么人。
既然他分辨不出什么是文明,什么是野蛮,他又怎么能让这片土地的人沐浴在文明的光辉中?如果他击败了秦尼人,统一了这些国家,哪怕他知道‘我’是如何的宝贵,权力也会让他迷失,他的老师会建议他学习秦尼人,将那些高级文明毁灭,他不会和秦尼人有什么不同。
而他盗窃来的弩炮、水车、战船,还有……应该是从塞里斯人那里盗窃来的炼铁术,因为没有哲学和科学的支撑,它们很快就会退化。总有一天,楚尼人会造不出弩炮、造不出水车、造不出战船和海船,也炼不出比赛里斯人更好的铁。”
毋忌是亚里斯多德四世的学生,他知道这个学生在担忧什么。他再道:“孩子,你是希腊人,是希腊孕育你成长,你为何要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担忧?他们本来就是蛮族。”
“我只是……”毋忌出生于索格底亚那,可他的父亲是个齐人。
“不要为他们担忧,这种担忧没有必要。”亚里斯多德四世微微笑起。“在我教导你之前,你还认为秦尼和巴克特里亚并没有什么不同呢。
依靠许多智者的努力,希腊人才独立出了‘我’。你即便告诉秦尼王或者楚尼王,他们也不能理解什么是‘我’,‘我’有什么意义。你说的那个庄子,他曾经说过,你不可以向井里的青蛙描述大海,也不应该告诉夏天的昆虫冰雪。青蛙无法想象井和大海有什么不同,昆虫也没办法感受冰雪的寒冷。
文明也是这样。所不同的是高级文明可以俯视低级文明;而低级文明即便仰视,也无法理解他们所没有的东西,哪怕这些东西就摆在他们眼前。”
亚里斯多德四世是一位智者,智者自然能迅速获知不同学说的核心。此前他只知道商鞅和韩非,这几天他又简略了解了诸子——与其说是了解,不如说是嗅探,只要毋忌简略提及这些学说的思想甚至只是翻译一些语句,他就可以将它们归类分级。
嗅探之后,他很确定自己清楚所面对的一个什么样的文明。这个文明中,只有杨朱、公孙龙等人是异类,其余大多数是同类,这就是他建议只需要焚烧杨朱书籍、驱逐其信徒的原因。然而他没办法向赵政解释原委,也没办法、当然也没必要向他鄙视的那些蛮族学者解释原委,他只能告诉他的学生毋忌。
“蛮族就是蛮族,但不能说蛮族不会有漂亮的少年。”夜深人静,赵政赏赐给亚里斯多德四世的芷阳宫内,师生两人正在对话。寺人宫女就在身边伺候,奈何两人说的是希腊语,除了波斯总管和那一票希腊随从,没有人听得懂。
“在很久以前,希腊人曾经也和蛮族一样,觉得自己与整个世界密不可分,同时他们还认为万物有灵,将自然中的一切都看作是神灵,对它们跪拜、给它们献祭,向它们祈祷。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而不知道什么叫做‘我’,那希腊人也是蛮族。”
亚里斯多德四世由衷的感叹,他研究过很多蛮族,也见过不少文明,完全知道‘我’的可贵。可惜的是,毋忌似乎不太了解这一点。他甩了甩脑袋,遗憾的道:“我看到了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国家,却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
“如果你现在忽然成为秦尼人,你会不会带上盔甲和武器前往战场?”亚里斯多德四世问道。
“我?”毋忌没想到老师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只是稍微的犹豫,然后坚定的摇头,“不会。”
“为什么?”亚里斯多德四世再问。
“因为我没有任何的权利,我只是一个、一个官府的奴隶。”通读过《商君书》,毋忌知道秦国内部采用何种方式进行统治。“我找不到前往战场的理由,除非是被人逼迫。”
“按照秦尼王的命令,你可以通过砍下敌人的头颅变成一名贵族。”亚里斯多德四世笑道。
“楚尼报纸上的分析,这只是极少数,并且从未有人超过第五等级。”毋忌道。“秦尼军队接连战败,从楚尼王即位到现在,秦尼最少在战场上损失了五十万人或者更多。”
“你的这些言论和思考,都是在为你自己考虑,而不是在为秦尼这个国家考虑。”提问是为了论述,亚里斯多德四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知道什么是‘我’,什么是‘非我’,也许一些秦尼人也知道,但他们明白的不够清晰。尤其重要的是,很少有学者论述什么是‘我’,为什么‘我’就是‘我’,为什么‘我’不是整个世界的一部分,而独立存在于世界之外?”
亚里斯多德四世终于说出了问题所在,他看着仍在思考的毋忌:“孩子,这就是高级文明和低级文明的差别。蛮族人无法区分‘我’和‘非我’,所以他们是蛮族;希腊人知道什么是‘我’,什么是‘非我’,所以他们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