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话,天子不是没有问过其余臣子,然则被问到的全是肱骨之臣,便是没有一把清凉伞在头上顶着,也有一套朱紫朝服在身上穿着,像他那样品级的官员,虽说京畿提点刑狱副使也算得上是极重要的差事,可到底都不是一码事。
身着绿袍而得天子如此待见的,这二三年来,除却御史台的郑时修,这一个顾延章,还是独一份的。
赵芮自然不会去考虑一个内侍的想法,他一面焦急,一面又有些期待,复还有些烦躁,不知为何,今日十分静不下心来,坐也坐不安稳,站着也不觉得舒服,想要出去走几步,偏偏外头骄阳似火,只好又回来重新坐下,他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看了七八份折子。
风轻云淡。
烈日已经偏西,可依旧不断地向地面挥洒着热力。
顾延章一路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向前行走,只觉得才走了不过半盏茶功夫,身后已是全是汗水。
正过了一处拐角,那黄门忽然回头道:“顾副使,前头有一段行不得人,怕是要往外绕一节,若是不走大道,就要多走半里路,若是走大道,便要遭太阳晒一会,不知您想怎的走?”
顾延章顺着他的手势看了过去,果然见前头一段回廊处被一棵大树横倒而下,竟是整个被砸塌了,从中断了一节。
那大树足有两人环抱粗,枝叶繁茂,从此处看过去,正好瞧见中间一道焦黑色的树身,怕是前几日京中下暴雨时遭了雷电,被从中劈断的。
此时虽然地面上的瓦片、碎石已是收拾妥当,可那树太大,也不知道为何,宫中竟是没有第一时间将其腾挪走,而是任由它将路给挡了。
古树遭雷劈而斩,并不是什么吉兆,顾延章看了一眼,也不多问,更不做探究,想了想,道:“多绕一点路罢。”
如果走大道,在这般烈日下行得过去,怕是到得文德殿,自家身上已经全是汗水,带着一身臭汗去见天子,若是能选,他自然不愿意。
小黄门应了一声,带着顾延章转了一个弯,打另一处小路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正在行着,却是忽然听得隔着一扇墙,隐隐约约有人正在说话。
“你舌苔带黄,舌后有厚白印,印堂带青,眼白有血丝,脉象躁而急,当是有数月没有真正睡好觉了罢。”
这一道声音哑哑的,还带着几分粗糙,仿佛说话人的嗓子被砂子磨过了一般,乍一入耳,便叫人听来有些不舒服。
“道长果然厉害!我已是有小半年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往日也悄悄叫人帮着捡了药来吃,只是到底在宫中不方便,好容易吃得两日,一进宫中,又要断了……算上昨夜,我这旬月以来已是十余天没有真正睡着过一个时辰了!”
说话的是一名黄门,听那声音,怕是有了些年纪。
被称为道长的听得对方说话,只顿了顿,复又回道:“我给你开个单子罢,其中不用药材,全用食材,你虽不得出宫,若是有法子请膳房帮着做了,也不用吃多,两日吃一回,吃过三回,保你便能睡一个好觉了。”
那黄门千恩万谢。
两边只隔着一道墙,越行越近,对方的声音也越发地大,等到顾延章转了一个角,这边两人与那边两人,却是正正好撞上了一个面。
只见对方须发皆白,一身道袍,一面走,一面同身旁的小黄门说话,那人听得对面有声音,便往一旁让了让。
那道士让了一步,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一双瞳孔却是蓦地一缩,紧接着,不知怎的,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李程韦身上背着两个大案,然则杀母有违人伦,毕竟是遇赦不赦的重罪,纵然田奉一心想将人丢去提刑司,顾延章也不是死的,自然不敢代替胡权答应下来。
一行人很快回了京都府衙,将其押入监中待审。
推勘官并录事参军一并讯问了一场,虽然有诸多人证物证,样样指向李程韦,然则证据却是并非确凿,他本人又拒不认罪,直说妻子也好,养母也罢,俱不是他杀的,乃是有人有意诬陷。
再审雍丘县中常平仓被挪用一案,他则是闭口不言,无论说什么,都只道乃是下头人自行其是,并不与他相干。
因提刑司中有着陈笃才供状,拿着去问,李程韦却只连声喊冤,直说自家生意太大,难免有些管不过来的地方,粮谷生意他早已不亲自经手,怕是粮行中的下手借着他的名义出去招摇撞骗。
再说起陈笃才的指认,他则是顾左右而言他,一时扯这个,一时扯那个,胡乱攀咬出许多官员来,说这个在自家解库之中有干股,那个强令自己做某某事,他不敢违背,只好听了对方的分派办事。
随着他攀咬出来的官员越来越多,级别也越来越高,推勘官已是不敢再问,只好匆匆出来同田奉、顾延章二人回禀此事。
两人看了供状,其中所言有鼻子有眼的,不但把涉事人的姓名、背景、官职都说得明明白白,手中还有对方用来入股之人的签字画押等等。
李程韦这般供认,几乎已经将朝中各部一网打尽,几乎没有落空的衙门,更兼他不是信口开河,而是当真有确凿证据,无论入股的文书、分红的明细等等,尽皆说得明明白白,还十分积极,欲要带着差役们去往自己书房之中取出相关文书以做实证。
且不论这一桩,便是最后查明众人其实并不涉及其中,乃是被人攀诬,也有许多高官脱不开关系,只因李程韦还指认不少官员私宿官妓。
大晋明令,官妓卖艺不卖身,如若是寻常公宴,官员或可寻了来唱歌、弹曲助兴,却不能狎妓,无论私下如何,一旦给人捅了出来,位置越高,越容易被御史台咬着不肯放,若是闹得不好,被政敌利用了,便是免官亦有可能。
案子查到现在,早已偏离了初衷,原本不过只是想要叫李程韦认罪,再查明雍丘县中相关情形,谁知不仅没能有所得,反倒叫他将水越搅越混。
眼见事情已是不可控制地往黄昭亮、范尧臣、孙卞身上扯,便是枢密院中的同平章事、枢密副使也被相继拖下了水,并且当真从李程韦书房之中寻出了相应证物,从诸人往来的信件,带着印鉴的私人赠诗送文,入股的相应文书,其中有名有姓,再兼李程韦又攀出了某年某月某日同某某人一起吃席,席间有多少人,谁人能作证,又点出了当日教坊司中妈妈并龟公,某某酒楼里的某某人,另又有小姐姓名,已是细致到进房、出房的时辰都记得明明白白,除却口述,他竟是在书房中特有一本厚厚的册子记录相应细节。
提刑司中不敢乱来,小心找个借口,传了一位教坊司中的妈妈出来,又把某日司中的一应情况拿出来对了一回,发现那李程韦所言竟是当真不虚。
到得此时,便是田奉也不得自专了。
眼见就要到了入宫奏对的时候,偏偏冒出这样一桩事情,顾延章连忙着人去通禀胡权,自己则是收拾一回,急急往宫中去了。
文德殿中,赵芮正坐在桌案前批阅奏章。
他翻着一本折子,看了半日,提笔待要批阅,那笔尖已是沾到了纸上,却是发现自己压根没有将折子里头的内容看进脑子里,只好把笔复又放回了笔托上,将那奏章翻了回去,待要从头来看。
不知为何,他今日总有些心神不定的。
此时已近秋末,可正午依旧热得不行。
赵芮身体不好,殿中连冰都不敢多放,大晋的宫殿建得又不太高,纵然殿门是开的,风打外头吹进来,也只会带来一股子热气。
两名黄门一左一右站在后头不紧不慢地打着扇子,殿中安安静静,却更叫他烦躁。
桌上的奏折堆积如山。
南边大涝,眼见粮食就是收成的时候,被半个月的大雨泡下来,全部打了水漂,雍丘县中常平仓一案还在闹着,未有结果,广南西路就要南征交趾,粮秣、兵卒、饷银,处处都是烫手的石头,另又有一桩,过继皇嗣的大事,已是不能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