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点了点头,看着仵作轻轻以手按压那徐三娘尸骸的腹部、又去翻看口舌、耳朵,一一登记在册。
三个仵作勘验完毕,将陪葬之物取出,放在一旁的几个大盆、大筐之中,准备叫人抬去一旁,给徐良等人查验,眼见就要下定论,却是忽然听得顾延章又问道:“粪门验了不曾?”
三人皆有些尴尬。
苏四离得近,只得道:“副使有所不知,死者乃是女子……”
依着此时惯例,若是尸首乃是妇人,为了一个“礼”字,也为了不侮辱死者,仵作并不会去查验下体、粪门等处,也不会脱了上身寿衣。
顾延章却是摇了摇头,问道:“骸骨青黑、眼睛凸耸、口唇破烂、耳垂、耳朵胀大、腹部鼓胀,此乃中了何等毒物?”
苏四道:“正是砒霜之症。”
顾延章便道:“若是以巴豆、附子、乌头合为药剂,一般能使人骨生黑,此具尸首入土已久,不验粪门,如何能判断是因药而亡,还是因毒而亡?”
他话一出口,提刑司中的两名仵作已是老老实实上得前,准备动手。苏四虽是十分不愿意,却是不得不近前帮忙。
三人褪去了徐三娘身上的寿衣,依着从前手法验看粪门。
苏四手中拿着浸湿了热醋的帕子,正要去清洗,却是见得那二人迟迟不把手移开,便催促道:“莫要挡着,一会醋都要冷了。”
其中一名仵作却是忽的抬头道:“此人粪门不见胀绽……”
苏四一愣。
若是中了砒霜之毒,粪门自会胀绽,可若不是砒霜之毒,尸首其余症状,却尽是砒霜的症状。
三人届时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多年的老仵作,看那徐三娘尸体的情况,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十有八九是被砒霜毒死的,勘验其余地方,尽皆没有问题,本来文书之中已经写明了毒因乃是砒霜,谁知此时眼看粪门,竟不见胀绽,一时叫他们有些莫名。
一一难道竟不是砒霜?
可分明其余地方症状,并无差错啊!
三人正在思忖,苏四心中有鬼,不敢拖延,已经主动地将徐三娘上身的寿衣剪开。
肚腹肿胀,透着青黑,正是砒霜的症状。
一路往上,亦是骨骼青黑,并无二状。
他伸手探着,只觉得入手全是骨头,硬邦邦的,颜色青黑,也无什么问题,正要将尸首翻身,却是忽然觉得右手一重。
苏四心中一凛,连忙转头一看,却是那一位顾副使按住了他的胳膊。
“此处,按一按拇指。”
苏四心跳愈快,拇指顺着顾延章的指使用力一按。
一根略尖的东西深深埋在徐三娘的左胸之中,正正顶住了他的指腹。
顾延章站在距离棺椁二十余步的地方,自然看不见棺木中的情况,只闻得苏和、艾草、菖蒲、苍术等等祛秽、避邪草药燃烧的味道随风飘来,其味越发浓厚,已是全然盖过了尸体的晦暧尸气。
四名仵作只稍等了一会,待得秽气渐散,便一齐向前,低头勘验起来。
在场的除却衙门公职之人,还有保康门、浚仪桥街左近的街坊,另有两条街上的里正、老人,人越老,胆子就越大,好奇心也越重,如果不是碍于衙役拦阻,众人早已围了上去,凑哄打量那遗体情况。
李程韦独自站立一旁,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很快,一名仵作便走了开来,唤过一名衙役,对其交代了一番。
众人听不到那一处说话,也看不到棺木中的情况,人人心头如同猫抓一般。
不多时,那衙役便带着几人,从马车上搬了几盆热糟醋、酒、温水出来,又有炭盆、布帛等物。
仵作取出了骨殖。
此时正当午时三刻,哪怕隔得甚远,可那骄阳似火,便是那坟前摇晃的狗尾巴草上的种子与种毛,也被映得纤毫毕见,更何况一根根骨殖。
烈日之下,骨殖黑沉沉的,仿佛积了数十年的老垢一般。
这一回,哪怕并不太懂尸体勘验情形的市井街坊,也不由得发出了一阵阵的嘘声,互相小声议论起来。
“那骨头……怕不是当真中了毒?”这是浚仪桥街的邻保。
“怪道从未听得那徐氏有什么病痛,忽然那一日便得了急病去了,又说是夏日不好停尸,在棺木中放满了冰块,当时封棺的时候,里头全是水气,什么都看不清……”这是多嘴的街坊。
“这是姓李的惯来的手段,你们一个个人老了,脑子全不好用,也有不在我们那一处,不曾晓事的,从前那一个他娘,不也是得病去的吗?”这是保康门中的老人。
众人声音越说越大,李程韦却不见丝毫惊慌,只有徐良面色大变,举拳便要冲着李程韦砸去,口中骂道:“奸贼,你还我妹妹命来!”
幸而周围站着不少衙役,连忙把人拉住了。
李程韦见得衙役在侧,又看那徐良被拉得牢牢的,一时半会,当是冲不过来,再一说,此地权知京都府并提刑司副使均在,想来也无人敢叫他打伤自己。
他一眼扫过去,已是将所有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却是不避不让,反而上前行了两步,对着徐良口中回道:“大哥,你这些年过得不好,家中事情也多,娘她心思细,不肯叫我去帮忙,你一人吃了苦,受了难,一时自矜不住,去得赌场之中胡乱行事,移了性情,有时候脑子想不开,我也不怪你。”
他面色带着几分凄苦,语气之中,倒是十成十的诚意,又兼余光一扫,见得四处人都望着过来,个个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却是个个都在偷偷倾听。
李程韦何等聪明之人,心智既高,反应还快,行事敏捷不说,夸他一句有张仪苏秦纵横之口才,也不太为过,此时他被迫亲自到得墓前,虽是知道形势十分不妙,却并无半点畏惧之态,坦坦荡荡的,又道:“然则三娘乃是得病死的,此非谎言,我又何苦要做此谎言?她故去之后,我心甚悲,俗语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我二人好端端的正头夫妻,她先去了,于我哪有半点益处?!”
“她去得早,剩得我一个单人,并一个女儿,何如形影相吊,只好一人艰艰难难将女儿拉扯大……我活到今日,虽说并不愁吃喝,可心中之苦,又有何人知晓?”
“我少年丧母,继而丧父,中年丧妻,此时临到老了,复又丧女,如此心酸,如此难过,大哥,我二人虽无血缘,可有着三娘在当中,又有丽娘在,其实与一家人又有何不同?你去哪一处听来的旁人蛊惑,怕不是要乱我两家干系,你从前叫我一声妹夫,怎的竟要往我心中插刀子,自家人害自家人不成?”
说到这里,李程韦双目通红,竟是连眼泪都要落了下来。
他抬起手,也不用帕子,只用袖子擦了擦泪,差点带上了几分哽咽,又道:“我到得今日,心中实在仍将你妹妹摆在第一,她是我发妻,我足为她守了三年孝,后头伤痛过了,才去续弦,你说我害她性命,这话如何出得了口?我对三娘如何,她心中最是知晓,也晓得体恤我之苦痛,若是叫她在九泉之下听得你这般污蔑乱言,纵你是她亲兄,她不会责怪于你,可心中必是十分难过!”
李程韦年纪虽然不小,可中气依旧十足,他一向保养得好,此时一番话说来,端的合情合理,层层递进,复还情绪饱满,其中酸楚之意,叫在场之人听了,无不跟着心中发酸。
有人甚至忍不住同身旁人小声道:“那李员外所说,也不无道理,他害死那徐氏,又有什么好处?”
有人道:“怕不是图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