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等到晚间收拾妥当,两人就寝,季清菱还是不由得想起白日间说的话来,她翻过身,小声对着顾延章道:“五哥,等到了雍丘县,常平仓那样大,官银、布帛还罢了,如何查点粮谷?总不可能全数拿出来秤量罢?”
“如数秤量不太可能,我听得原来提刑司中做法乃是用竹竿来丈量粮谷高度,再由此推断存粮数,另又单独抽查,只是这法子我总觉得有些不便宜。”顾延章回道,“若是其中有灰土、砂石或是霉变,这般单独抽验,若是便被放了过去,回头就麻烦了,是以还在想着其余办法。”
季清菱心中犹豫了半日,还是没有说话。
关于查验常平仓粮谷,后世早已通用的是另一个办法,这办法其实正是“顾延章”提出来的。
她看他辛苦,忍不住便想要将流传到后世的法子拿出来,可又觉得这办法五哥本来便能想到,最好由他自己想出来才好。
季清菱心中挂着事情,面上不由得便露出几分来,顾延章看在眼里,只以为这是妻子忧心自己,便柔声安慰道:“眼下也不用想这些,过两日到得雍丘,只要顺势而为,把这一处拿出来做个显例好生敲打一番,做个示例,其余地方看到了,自然就会胆子小些。”
又道:“至于想要整肃风气,没有数十年,绝无可能做到,想要一蹴而就,不过是做梦而已,着急也急不来,还要徐徐图之才好。”
季清菱也跟着笑了起来,轻声道:“我听府中自京城雇的老人说,自范参政主政之后,朝中风气比起从前已是好上不少,而今换了黄大参,虽然私心也重,却一般是个肯做事的,将来……如果五哥入了政事堂,只盼也能更好才是……”
她说着说着,自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半抬起眼,小声道:“只是看着事情杂乱繁多,样样都不容易,总是忍不住替五哥着急……”
顾延章听得面露微笑,轻声道:“我并不着急,既已是尽力而为,自然无愧于心,况且……总有你在这一处陪着,我只觉得心中安稳,半点也不着急……踏踏实实往下走便是……”
季清菱听得心中一紧,小声问道:“五哥,雍丘县中的常平仓本是为了抵那广南军用差额的罢?如此挪支,若是今岁粮价飞涨,补不回去怎的办?”
寻常州府之中的常平仓内有个十万石已是顶天,哪怕是京畿之地,能有雍丘县这样多的储粮,也是未曾有过的事情,只是大晋待要南伐交趾,因雍丘临着河北诸地,买、收粮谷皆易,是年初中书特下了令,在雍丘县外建大仓十余处,用于仓储粮粟,以抵两广、荆湖、川蜀几处的粮税所差,一则是预防生灾,要抚济流民,二则是今年收成也不好,还要拿出来平抑粮价。
顾延章道:“岂不闻得延安府之变?”
听得延安府三个字,季清菱再无话可说。
这其实是二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大晋当日打北蛮的时候,本要调用延安府常平仓中粮秣,结果前脚诏令才到,当日晚上常平仓就起了大火,映得半边天都烧得通红,火势足足燃了两日,怎的扑都扑不灭,自然就把粮谷、锦帛付之一炬了。
临阵出了这样大一桩事,三军已经在外,因粮草不济,只得匆忙班师回朝,当时临朝的还是张太后,事发之后,她怒而下令彻查,却因所有证据尽皆灰飞烟灭,到得最后,也只好惩治了一番相应官员,又整顿了各地府库、仓储,就不了了之了。
正因这一回旧事,自此之后,转运司的职能中也增加了协管常平仓这一项,提刑司则是被要求每岁都要去得州县之中,详查其中账、库,以防被挪用。
然则无论定律如何完备,只要其中有利可图,总有人会绞尽脑汁钻空子。
说起这个话题,屋中的氛围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公是公,私是私,顾延章并不想一日十二个时辰,脑子里全是那等影响心情的公事,他有心把话题岔开,因见季清菱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那一只右手托着茶盏贴在唇边,半日都不曾拿下来,忍不住笑道:“举着那瓷杯,也不嫌手酸。”
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去,把她举着的茶盏拿下来放回桌上,又将自己才剥好的一小碟子葡萄粒轻轻推到她面前,道:“这葡萄甜中带酸,你吃两颗,看看喜不喜欢。”
季清菱乖乖地“哦”了一声,本待要去寻竹签子,然则低头一看,没找到竹签子不算,却见粒粒葡萄那椭圆的尾巴上都还剩着一小圈紫红的皮子,登时莞尔,拈了一粒擎起来笑道:“五哥留这尾巴皮子作甚?”